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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4章


  徐一辉独自走在富宁街上。

  白天繁华热闹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今夜明月皎皎,长街被月光劈作两半,半边是屋舍投下的沉沉暗影,长长短短,参差错落,另半边却亮似银霜。

  展翾已押解汪大胡子回京,谢知远回了杭州,卢雪梅和他还留在扬州。其实已经没什么事了,徐一辉之所以拖延着不走,是在等钱小蝶回来。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赌坊一带转一转,算是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前天抓到了一个暗售销魂散的小贩子,这两天一切正常。

  徐一辉估算日子,钱小蝶早两天就该回来了,该回未回,不免叫人悬心。倘若他现在回京,又怕和钱小蝶走两岔了,留在这儿干等,也只能干担心,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一个声音高叫道:“在那边!”声音是从富宁街尽头传来的。紧接着呼喝声、脚步杂沓声、利箭穿空声,纷至沓来,静夜里格外清晰。徐一辉拔腿便奔上前去。

  一支利箭嗖地一声从屋顶上射下来,徐一辉看清楚了,目标是一个黑衣夜行人。几条人影包抄过来,形成合围之势。“别放箭!抓活的!”听声音竟是卢雪梅。

  夜行人身姿轻盈,快疾如风,躲过长箭,脚步不停,陡然转了方向,返身奔向富宁街,冲徐一辉这边奔来。后面围堵他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夜行人已从两人中间一掠而过,眼看着和徐一辉相距只有十来步远了,夜行人纵身一跃,便要跃上屋顶。

  屋顶上呼地飞下一张大网,夜行人人在半空,躲闪不及,不偏不倚地撞进网里,重重地跌落地上。徐一辉几步奔上前去,那人一抬头,月光之下徐一辉看得清清楚楚,一张清丽灵秀的脸,脸上惊怒异常,竟是那位周姑娘!

  “抓到了!”人声欢叫起来。

  屋顶上撒网的人拽动绳头,渔网越收越紧,周品彦急切之间哪里挣得出去,几条黑影飞奔过来。“慢着!”徐一辉不及细想,拔出腰刀就蹿了出去。人未至刀已到,刀光闪闪,拦住冲在最前面的尤虎。

  “徐捕头!”尤虎认出是徐一辉,惊讶地叫道,“是我!尤虎!”

  徐一辉不暇多说,刷刷几刀逼退其余人等。

  屋顶上的人跳了下来,他紧拽绳头,走到近前,伸手便去抓周品彦。周品彦抽出短剑,一剑从渔网洞里刺出,正中来人的膝盖,然后剑锋平扫,嗤地一声划开渔网,就地一滚,脱身出来,接着凌空向后飞跃,轻飘飘落在一丈开外。

  “徐一辉!你干什么?”卢雪梅赶上前来叫道。

  “你们抓错人了!”徐一辉收了刀,尤虎不敢冒然动手,犹疑地看看卢雪梅。

  中剑之人坐翻在地,抱住膝盖哇哇大叫。

  “姓徐的!你别来搅局!”卢雪梅见女飞贼挣脱了渔网,不由得怒气上涌,一把推开徐一辉,大声叫道,“放箭!快放箭!”

  “要死的要活的?”屋顶上有人呼喝道。

  “不管死活,别让她跑了!”

  徐一辉迅疾后退,挥刀替周品彦挡开破空而来的几支长箭。他余光一瞟,周品彦并不急于逃走,她左手稳稳地托着一盒暴雨梨花针,右手按下机括。对面卢雪梅、尤虎带人冲了上来。

  “使不得!”徐一辉抬手在周品彦的手肘上一撞,周品彦手腕向上一抬,点点寒光斜飞向上,悄无声息地没入黑夜之中。

  “你!”周品彦冲徐一辉怒目而视。

  徐一辉又挡开几支长箭,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快走!”

  周品彦犹自忿忿不已,一跺脚,飘进暗影里。

  “追!”卢雪梅大叫。尤虎跃上屋顶,余下的四散跑开,咚咚的脚步声在周围的小巷里远去。

  “徐一辉!你犯什么毛病?”卢雪梅暴怒,“你以为抓个飞贼容易么?我们辛辛苦苦窝了几夜,好容易等到女飞贼掉进圈里,你他妈的蹿出来,屁都不放一个就把人给放了,你疯了?”

  徐一辉说道:“卢捕头,你抓错人了。刚才那位姑娘我认得,她不是飞贼。”

  卢雪梅一阵冷笑,“你当然认得!他是你的好兄弟嘛,你岂有不认得之理?”

  “你弄错了……”

  卢雪梅不容他说,“我弄错什么了?我知道她是宋予扬的小情人儿!妈的,女飞贼勾男人勾到我们六扇门里来了,她以为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呢!”

  尤虎等人陆续回来,回禀道,四处都找不到女飞贼的踪影,徐一辉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卢雪梅懊恼不已,哼了一声,冲徐一辉说:“你让宋予扬来见我。我们走!”

  夜已深透,卢雪梅坐在桌旁,打散了头发对镜梳头。突然,哐啷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股寒气呼地窜入,桌上烛火四处乱摇。

  “卢雪梅!你想干什么?”宋予扬一声断喝。

  卢雪梅扭头一瞥,宋予扬身后还跟着徐一辉。她放下梳子,不紧不慢地说:“吓我一跳。你个浑小子,跟谁说话呢?不会敲门啊?”宋予扬横眉立目地瞪着她,卢雪梅站起身来,“你这么凶干什么?要吃人?”

  宋予扬强抑怒火,说道:“她是我朋友,是我……是我喜欢的姑娘。你明明知道,你还带人抓她,你还想杀了她?”宋予扬的眼睛都红了。

  卢雪梅说道:“傻小子,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是个女飞贼!你上了她的当了!”

  “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总之你就是不能动她!”宋予扬底气不足,话语里顿时少了气势。

  卢雪梅一脸惊讶,“你早知道她是个女飞贼?那你还喜欢她?你知道女飞贼是干什么的么?一辉,你没告诉他?”徐一辉默然不语。卢雪梅摇头叹气,上前拍拍宋予扬的肩膀,“你呀,就是太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我跟你说吧,江湖上就数这些黑道上的女贼最会虚情假意。她们最擅长的,就是装腔作势,勾引男人,你喜欢什么她们就给你来什么,投你所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少廉寡耻,娼妓一般的……”

  宋予扬气得浑身发抖,一耳光狠狠搧去。卢雪梅猝不及防,往后一闪,没躲利索,脸上被掌风刮了半下。宋予扬上前半步,扬手就要来第二下,徐一辉拦腰一把抱住他,“予扬!住手!别冲动!”宋予扬咬牙切齿,怒得五官都变了形。

  “妈的!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还打人?”卢雪梅眼中冒火,抬脚就踢。宋予扬被徐一辉死死抱住,挣不脱,结结实实地挨了卢雪梅两脚。

  徐一辉叫道:“都别动手!有事好商量。”

  “呸!商量个屁!”卢雪梅啐了一口,拿梳子戳着宋予扬的胸膛,怒道,“你一个捕头,私通女飞贼,你还有理了?你还敢打人?你长能耐了你?”

  宋予扬用力甩脱徐一辉,扯下腰牌往地上一摔,“这个捕头,我不干了!”他气愤已极,手指直指到卢雪梅的鼻子上,咬牙说道,“卢雪梅!你听好了,你再敢动她,我决不轻饶!”宋予扬推开徐一辉,大步就往外走。

  卢雪梅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将手中的梳子扔了出去,梳子砸在宋予扬的背上,他头也不回,出门去了。徐一辉弯腰拾起腰牌,追了出去。

  月光洒满驿馆庭院,稀疏的树影在地上斑驳交错。宋予扬大步冲了出去,徐一辉一直追到驿馆门外。

  “予扬!”

  宋予扬停下脚步。

  “你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宋予扬没了刚才凌人的盛气,看上去疲惫又落寞。

  “带着这个。”徐一辉解下佩刀,递给宋予扬。

  宋予扬接了,转身就走。

  “等等!还有这个!”徐一辉拉住宋予扬,将腰牌塞到他手里,宋予扬迟疑了一下。

  “碰到查夜的,用得上。”徐一辉说。

  宋予扬将腰牌揣在怀里,转身走了。

  宋予扬信步走去。夜风寒冷,一路上半个人影都没碰到,整个扬州城,只有他一个人在寒夜里四处游荡。

  周品彦今晚是来向他道别的,她说突然有件事要离开扬州。宋予扬这些日子习惯了和她整日厮守,突然要分开,心中难舍难分。他抱住她,久久不愿撒手。

  “我办完事就去找你。”周品彦伏在他怀里低声说道,“我师姐在等着我呢,我抽空跑来的,要赶紧回去。”

  宋予扬只好放手,“我送送你。”

  “不用。”

  他该坚持去送她的,这样她就不会独自一人身陷险境。今晚如果不是徐一辉刚好撞见,及时出手相助,后果实在可怕。

  都怪他。

  周品彦处处小心,他还不以为然,非要带她去城外骑马,去洒金楼吃饭,去湖边看落日……太过招摇了。徐一辉说的不错,他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忘了周品彦的身份。可是,就算他老老实实呆在杜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可以保守秘密了么?他一个不懂丹青的捕头,成天往大画家杜瘦石家里跑,一呆就是一天,任谁都会疑心吧。

  是他给周品彦带来的祸端。周品彦只要和他在一起,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除非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事先精心安排好,偷偷摸摸,乔装打扮,刻意掩人耳目,可他就不喜欢这样。

  卢雪梅有什么错?捕头抓贼,天经地义,换了别的贼,他宋予扬也一样会千方百计设下陷阱,捉他归案。错的是他,是他不占理。

  不知走了多久,宋予扬一抬头,这里巷窄墙高,面前黑漆大门紧闭,门口两棵大槐树,一对镇宅小麒麟。原来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杜瘦石家。杜家大门上了锁,杜瘦石吓得连夜潜逃了,宋予扬不禁苦笑,周品彦还真是一语成谶呢。

  宋予扬攀上槐树,越过院墙,跳了进去。杜家空无一人。周品彦的房间里,案上有画未完,有墨未干,桌上还有半壶残茶。一切全都依旧,只除却,伊人不见。宋予扬流连半晌,怅然离去。

  明月西沉,晨曦未露,黑暗骤然转浓。宋予扬翻过杜家院墙,走在幽深的竹篮街,忽然,他的后背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气,他脚下一滞,猛然转身。

  什么都没有。

  两边屋舍默默地蹲在黑暗中,暗沉沉的小巷,弯弯曲曲,静得让人发毛。

  宋予扬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刚走出十来步,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脊背上有一缕阴风暗暗吹过。宋予扬停下脚步,慢慢地抽出腰刀。还没抽出一半,只听背后“嗤”地一声轻响,似游鱼疾潜入水,挟着冰冷寒意破空而来。宋予扬脊背上的汗毛全部炸开,他无暇多想,回身就是一刀!

  刀劈空了,眼前寒光一点,骤然回撤。宋予扬看清楚了,是一柄长剑,一击不中,剑与人复又没入黑暗之中,快得让人怀疑只是一个错觉。

  当然,这不是错觉。

  宋予扬睁大眼睛,持刀静立,屏息凝神等待下一次袭击。黑夜里没有一丝声息,寂寂冬夜,迟迟更漏,一刻直似三秋。宋予扬全身肌肉绷紧,不敢有丝毫分心。

  这样等下去十分耗神,但他知道不会等太久,因为天就要亮了。只要东方第一缕晨曦乍现,偷袭者便无处遁形。

  果不其然,只过了片时,黑影突现。这一次剑从左边袭来,宋予扬举刀相迎,刀剑刚一相交,长剑骤然转向,剑影如虹,忽焉在左倏而其右,将宋予扬困在其中。宋予扬刀随剑影,左支右绌,堪堪挡住。来人攻势迅疾,他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转瞬过了十几招,宋予扬突然灵光一闪,他和周品彦交过手,周品彦的剑法也是这般迅捷飘忽,速度快,力道难免不足。

  宋予扬刀式一变,不再紧跟对方的节奏走,刀法转滞、转黏,每出一刀都拼尽全力,刚猛沉稳,招招直取要害,果然长剑被带得慢了下来。但是这种打法太耗力,十几招一过,宋予扬已觉力气不济,对方却依旧怡怡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宋予扬不敢有片刻放松,咬牙坚持,一边寻找机会以期一击制敌。

  机会终于来了。几招之后,那人长剑绕开钢刀往外一荡,人向后一闪刚要飘开,宋予扬不容他退,紧逼上前,用尽全力一刀砍去,就算砍不中人,也要将他手中的长剑震飞。

  刀剑相交,只听“咔嚓”一声,火星乱迸,宋予扬的刀被拦腰削断,那人手中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长剑发出一阵嗡嗡声,被宋予扬的刀磕飞,那人长剑离手,人也跟着向上跃起。

  半截刀刃飞落下来,宋予扬无暇多想,不待断刃落地,挥刀猛击,刀背在断刃侧边一磕,断刃滴溜溜打着转直奔对方而去。那人身子尚在半空,一把抄住长剑,剑锋在断刃边缘轻巧一绕,断刃转了方向,斜飞出去,远远地落在地上。

  宋予扬暗自心惊,这一接一绕,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来人轻功之高,剑法之妙,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地,他绝非对手。

  那人挽了个剑花,轻飘飘落在地上。“你这刀法不行啊。”声音软糯,是个女人,“你这身功夫,在六扇门里混一混还行,行走江湖的话,还差点儿意思。”

  宋予扬紧握断刀,不敢有丝毫松懈,沉声问道:“你是谁?”四周浓黑稍退,天蒙蒙地亮了起来。

  “你猜。”她的声音十分轻松,手中长剑一晃,插入背在后背的剑鞘之中。宋予扬隐约瞥见剑身上的花纹,弯曲缠绕如绕树春藤。

  虹霓剑?

  宋予扬脱口叫道:“你是周品彦的师姐!”

  那人一声轻笑,取下蒙面黑巾。蟹青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见她的面容,一双暗沉沉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笑容温和可亲。

  “果然聪明。不错,我就是周品彦的师姐,沈千惠。”

  周品彦口中那个功夫胜她百倍的师姐,应该就是这个沈千惠了,飞贼行里果然有这般厉害的人物。相比之下,周品彦的功夫的确是差得远了,她倒并非自谦。

  宋予扬收起断刀。沈千惠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宋予扬?一表人才呢,小妮子眼光不错。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品彦都告诉我了,她想让我帮你们的忙呢。”沈千惠低头一笑,说道,“她也是可笑,男女之事都不懂,谈什么男女之情。小孩子过家家么?”

  “你会帮我们吗?”宋予扬心中燃起希望。

  沈千惠摇摇头,“怎么帮?这事得听师父的,我说了不算。”

  “你师父会为难她吗?”黑道行事心狠手辣,周品彦会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宋予扬的心揪了起来。

  “什么叫为难她?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算不算?让你知难而退算不算?”

  “我对品彦是真心的。”

  沈千惠笑道:“我看见啦。你替品彦甩了那个卢雪梅一耳光嘛,打得好。那个女捕头是叫卢雪梅,对吧?这件事你别管了,交给我好了。”

  “你要怎么对付她?”宋予扬又替卢雪梅担起心来。

  “我们师门做事,一向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卢雪梅惹到我们头上,算她倒霉。”

  宋予扬说道:“捕头捉贼,是份内的事。卢雪梅和周品彦,并无私人恩怨。”

  沈千惠吃惊地望着宋予扬,“你替卢雪梅说话?”

  “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于情,我也恨卢雪梅伤害她。于理,你师父让她做飞贼,非但不对,而且置她于危险的境地。”周品彦的师父才是罪魁祸首。

  沈千惠更加惊讶了,“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胆子够大的。”

  “求你师父放过品彦。”

  沈千惠轻哼一声,“只怕没那么容易。我走了,不跟你说了。”

  宋予扬急忙叫道:“等等!沈姑娘!”沈千惠飘然远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小巷深处。

  周品彦竟然把他们的事告诉了她师姐,她这么做,不知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不过,这至少证明,周品彦对他也是真心一片。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宋予扬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胸中勇气倍增。他坚信,只要彼此有心,不管经历多少艰难险阻,他们总能在一起的。

  徐一辉心中十分郁闷。

  宋予扬一巴掌搧得卢雪梅和他彻底决裂,卢雪梅第二天便离开了扬州,临行前特意叫过徐一辉,对他说道:“宋予扬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管管吗?你就眼看着他堕落下去?我跟你说,这件事要是捅出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最好劝他悬崖勒马,为时未晚。我暂时不会报告钱大人,但也不会刻意替他隐瞒。该怎么做,你自己琢磨。”

  徐一辉何尝不想宋予扬悬崖勒马,他连撮合钱小蝶和宋予扬的心思都动过了。从沅江回京之后,他屡找机会让二人碰面,还安排他们一起去丰泽办案,可是毫无用处。宋予扬的心牢牢地攥在那个女飞贼手里。在扬州的这些日子,宋予扬像跌进蜜罐里一般,常常莫名其妙地就傻笑起来,徐一辉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有感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他没办法让宋予扬不喜欢周品彦,就像他没办法让钱小蝶喜欢上他徐一辉一样。他怎么管得了?

  好在钱小蝶很快回来了,徐一辉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钱小蝶在门外跳下马,把缰绳甩给老王头,背了行囊,一路跑进驿馆。

  “三哥!三哥!”

  第一个出来迎接她的是徐一辉。徐一辉伸手接过她的行囊,命驿馆伙计去打水给她洗脸。钱小蝶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两颊绯红,大眼睛熠熠生辉,越发显得英姿勃勃。

  “吃过饭了吗?”

  “没呢。只顾着往回赶了,没来得及吃。三哥呢?”宋予扬懒洋洋地走了出来,钱小蝶兴奋地说,“三哥,你交给我的任务我都完成啦!”

  钱小蝶昂着头,满心骄傲的样子看得徐一辉心都软了。她只是跑了个腿儿而已,却好像立了大功回来似的。饭菜很快端上来,钱小蝶大口吃着,徐一辉坐在一旁看着她。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缠着他让他教她爬树的小丫头了,再也不会天一黑就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一害怕就往他身后躲。转过年她就要嫁人,而他,也该彻底放下了。

  宋予扬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问道:“山魈剑在谁手上,你查到了?”

  “你别慌啊,你等我从头慢慢道来。”钱小蝶得意地说。

  “从头道来就不必了,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就行了。”

  钱小蝶的眼神黯淡下来。徐一辉忙说:“小蝶你说吧,你头一回独当一面,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办事的。”

  钱小蝶巴不得有人这么说,重又兴奋起来,她从领了任务离开扬州城说起,说到一路上如何无惊无险地到了京城。她生怕家里人知道她独自跑出来执行任务,到了京城后既没回家,也没去差房,而是找了家小客栈住下。

  第二天钱小蝶兴冲冲地跑去兵部办事,她原以为这么一件简单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一天半天就办妥了。谁知兵部的人指给她一屋子的陈年卷宗,让她自己去查。钱小蝶傻了眼,这么多卷宗,光目录就搁了满满一架子,找起来如大海捞针一般。老王不识字,只能帮她倒茶搬书,她坐在阴冷的屋子里,一个人一页一页地翻了十几本卷宗目录,翻了三四天,眼都看花了,还吃了不少陈年老灰,也没找出来。

  宋予扬听了,说道:“他们故意刁难你呢。你应该去找程伯,或者张捕头,随便谁出面,找到兵部管档的人,马上就能拿给你。”

  “不行啊,我要是找了程伯他们,我爹就知道我回来了。我爹一知道,我娘就知道了,我娘一知道,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钱小蝶学着钱夫人的口气说,“你怎么能一个人到处乱跑?没你师兄看着你怎么行?出了事谁负责?”

  徐一辉笑道:“你怎么不去找兵部郑主簿郑鲲?他和我交情很好,这点儿小事他一句话就帮你办妥了,根本不用你动手。”

  “郑鲲是谁?我不认识呀。”

  “你见过的,你忘了?今年正月里我陪你逛庙会,在望江楼前碰到他,你还说他的眉毛长得像两把小扫帚。”

  “我早忘了。”钱小蝶扮了个鬼脸,“不过我很走运,遇到了贵人,帮了我的大忙。”

  钱小蝶遇到的贵人就是冯端。

  那天她沮丧地从兵部出来,低着头往客栈走,心想,只怕她这辈子都要耗在那间倒霉的档案室里了。突然钱小蝶听到有人叫“大小姐”,她抬起头,茫然四顾,只见冯端从软轿中走出,问她要去哪里。看惯了兵部那帮人的冷脸,冯端的笑容显得格外暖心,钱小蝶便将进京办事却进展不顺,种种为难之处一股脑都告诉了冯端。

  冯端认真地听她说完,微笑道:“你别急,兵部尚书肖大人和我父王素有来往,两位侍郎我也还算熟识,我来想想办法。”

  听到此处,宋予扬笑道:“我们这案子都捅到兵部尚书那儿了?”

  钱小蝶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第二天冯公子带来一个人,说是兵部左侍郎解大人的亲随,还给了我一张解大人的手谕。那位亲随跟我一起去了兵部,兵部管档的人呼呼啦啦全出来了,连手谕都没看,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薛案的卷宗,还一个劲儿地问我,要不要帮我抄录一份。”

  钱小蝶从袋中拿出一张纸,说:“我翻看了整个卷宗,只抄了这一张。”

  宋予扬接过纸,念道:“薛犯于某年得昆仑山精铁一块,遍寻良匠,剖之,其心幽碧,乃精铁之华。锻之成匕,头尾长七寸,其锋无匹,暗夜发幽幽绿光,遂以‘绿刃’名之,俗称幽冥剑。余下边角废料,铸山魈、水魅二剑,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为绿刃之佐使。”

  徐一辉说:“幽冥剑?我听说过。传说此剑防主,大凶,福薄之人不堪用之。原来幽冥剑和山魈、水魅二剑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钱小蝶指着那页纸说:“这一段是附在抄没清单后面的。清单上只有山魈、水魅二剑,绿刃在十几年前就失踪了。不久之后山魈和水魅被官府变卖,水魅剑被望江楼当年的老板娘高价竞得,后来辗转到了剑客王俭手上,这个大家都知道了。山魈剑被一个姓崔的财主买去了,我找到崔家,崔家老爷子说他当年购买此剑是受人所托,银子也是别人给的。”

  “谁?”宋予扬问道。

  “江升。”

  “江升是谁?”

  “现任刑部尚书、当年的兵部主簿江大人的管家。”钱小蝶说道,“而且,当年抄没薛家江大人也参与了,我看抄没清单后面有他的签字。”

  徐一辉说:“这么说,山魈剑是在江府?”

  “对!”钱小蝶兴奋得眼睛发亮,说道,“山魈剑在江府,水魅剑在林谷风手上丢了,江家四公子江岳和林谷风是多年好友,而绿刃是当年江大人抄薛家的时候不翼而飞的,是不是很凑巧?”

  徐一辉说:“你怀疑林谷风监守自盗?”

  “对呀!山魈、水魅都是长剑,绿刃只是一把匕首,往袖子里一揣,或者随便藏在身上,很容易被带走。假如当年绿刃是被江大人私藏起来的,然后他指使管家找人替他买下山魈剑,那么他就差一把水魅剑了。我特意查了当年的记录,水魅剑的价格被人抬得很高,足足是山魈剑的两倍,我猜是因为这个原因江大人才没买成的。”

  徐一辉瞅瞅宋予扬,问道:“予扬,小蝶猜得对吗?林谷风真是监守自盗?”

  钱小蝶抗议道:“我不是猜的,我是推断出来的!”

  宋予扬来了兴致,“来,钱神捕,说说你是怎么推断的。”

  “首先,这个案子不是飞贼干的,因为飞贼轻功好,取剑不用踩瓷墩,轻轻一跃就够到了。第二,这个案子不是来访的客人干的,因为剑放在槅子最高处,客人看不见,就算他无意之中得知上面放着一把剑,房间里有好几把椅子,槅子近旁桌子边上就有一把,他随手拖一把过来踩上去就行了,为什么要费时间跑到窗边搬下花盆再搬瓷墩?这太蹊跷了。第三,这个案子也不是林家的仆妇家人们干的,因为屋子里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金子、宝石都比宝剑容易变卖,也更容易带出去,为什么要偷一把剑?而且偷完东西为什么不把瓷墩放回原位,再把花盆放上去,为什么要留下瓷墩?排除了这些以后,这个案子只能是林谷风本人监守自盗了。”

  徐一辉说道:“前面都对,后面是怎么一步跳到监守自盗的?”

  钱小蝶说道:“这个我也有推断。首先,林家的狗没有叫。第二,只有林谷风可以从容不迫地搬花盆、搬瓷墩、画梅花,不怕被人撞见。第三,他故意画一朵梅花,是为了嫁祸给梅花盗,他故意留下瓷墩,是为了让人及时发现丢的是水魅剑。”

  宋予扬竖起大拇指,“厉害!一辉你看到没有,你一放手小蝶就立奇功,以前都是被你埋没了。”

  徐一辉点点头说:“不错。小蝶你长大了,能干了。”

  钱小蝶乐得心花怒放,脸上红晕飞起,眼睛晶晶闪亮。

  徐一辉说:“不过,你这些都是推断,不是证据。林谷风要是死不承认,还真拿他没办法。他把剑随便一藏,谁找得到?一天找不到剑,这案子一天就不算破。”

  钱小蝶说:“我们可以当面和他对质,他还能抵赖不成?”

  “没用,你没证据,他就能当面抵赖。”

  “那怎么办啊?”钱小蝶发起愁来,她看着宋予扬,“三哥?你说呢?”

  宋予扬思索道:“嗯,这个确实得好好想想。”

  冬日夜长,林谷风昨夜害酒,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林谷风披了大氅,走出房门,丫鬟走来呈上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墨笔写着四个字:林松亲启。林谷风皱了皱眉头,颇有些不悦。他周围的朋友都称他“谷风”,他自己也很满意这个别号,风雅得紧。这人是谁,竟然直书他的名讳,真没礼貌。

  信封用火漆封着,林谷风拆开来,里面只有一页纸。林谷风展开信纸,脸色顿时变了。雪白的梨花笺上一朵鲜红的五瓣梅花,笔法写意,花瓣颜色内浅外深,中心梅蕊嫩黄。整朵梅花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伸手就能摘下。

  信上写道:“山魈水魅乃幽冥佐使,凡品而已,无知之徒视为珍宝,我本不屑。奈何你四处散布谣诼,毁我清誉,只得勉力成全,无意竟得至宝,多谢多谢!”

  林谷风的手簌簌地抖起来,“这封信是从哪里拿来的?”

  丫鬟慌忙答道:“回老爷,是在将雨楼。”

  “将雨楼哪里?”

  “将雨楼三楼的书案上。”

  林谷风急忙往将雨楼跑。楼上一切如常,林谷风站在三楼的窗口往下望,怀里的信像烙铁似的烫着他。停云湖静静地躺在阳光下,一只小船拴在湖边凉亭上,船上两只木桨交叉叠放,看不出有丝毫异样。

  日影终于慢慢西斜,天渐渐地黑了,林谷风匆匆吃完晚饭,早早睡下。等到四周完全静下来,林谷风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不敢点灯,摸着黑穿上衣服,一个人偷偷来到湖边。

  冬夜寂寂,天上云薄星疏,寒月冷冷地悬在高空。林谷风来到湖边凉亭上,解开缆绳,笨拙地爬上小船,小船剧烈地晃动了一阵,林谷风伏在船里不敢乱动,一会儿船稳了,他拿起船桨将船划了出去。

  靠近岸边的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小船艰难而行,一路发出咔嚓咔嚓破冰的声音,林家的狗远远地吠了几声。林谷风提心吊胆地往前划,终于来到湖心的假山边上。他放下船桨,站起身来,手抠着假山崚嶒的石壁,推着小船滑进一个小山洞里。山洞不到一人高,林谷风半弯着腰在山洞顶上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只长长的匣子放在船上,然后又照原样退出山洞。

  月影朦胧,林谷风坐在船上喘了口气,打开匣子,揭去上面一层红色的绒布,一道幽幽的暗光印绿了他的脸。他长吁一口气,三柄剑都在,完好无损。“他妈的谁耍我?”林谷风低声骂了一句,擦了擦额头的汗,突然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林员外,你手里拿的可是贵府丢失的水魅剑?”

  林谷风蓦地转头,岸边凉亭上亮起火把,火把下站着的正是宋予扬和钱小蝶。林谷风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就要将匣子往背后藏,长木匣子撞在假山上,林谷风手拿不稳,匣子噗通一声跌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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