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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7章


  冯端开启了全新的京城生涯。

  有权、有钱、有闲的人容易交到朋友,身为滇南王世子,冯端三样都不缺。加之他性情温和,眉宇间那股淡淡的忧郁更显高贵,十分招人好感。所以没过多久,冯端便相识遍京城了,如果不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太过招摇,他的朋友只怕还要多出一倍。

  这些“朋友”中,钱家是最特殊的,冯端上门最勤,花的心思也最多。钱小蝶在家养伤期间,冯端每天都来探视,送汤送水,探伤问药。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仅钱夫人对冯端满心喜欢,夸他贵气又谦和,体贴又得体,就连钱彪也对冯端颇具好感,当着钱小蝶的面夸奖这位滇南王世子人情练达,处事圆润,绝非纨绔废物。

  钱小蝶对冯端却没什么感觉,之前冯端是她职责内要保护的人,现在冯端是她父母的朋友,对她态度亲切,倍加关心,但她却总觉得隔着一层。

  钱小蝶伤好之后就继续去做捕快了,冯端没了借口,就算天天登门钱小蝶也未必在家,只好算着日子,隔几天去一回。

  这一天向晚时分,冯端又来到钱府。他先见了钱夫人,钱小蝶还没回来,他便和钱夫人闲聊几句,一边等钱小蝶。还没等到钱小蝶,钱彪先回来了。

  钱彪请冯端到书房小坐,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渐渐谈到销魂散一案,冯端便打抱不平道:“这个案子由钱大人来办最合适了,却不知刑部为何要交给鲍大人。我听说鲍大人办这个案子,仰仗的还是六扇门的人。”

  钱彪说道:“这个案子交给谁来办合适,江大人自有他的考虑,倒不必妄加揣测。眼下鲍大人办得也不错,已经抓了近百人,按罪量刑,震动很大。加上王爷在滇南灭绝源头成效卓著,这销魂散算是大体禁绝了。”

  冯端说:“眼下是平息了,只怕日后死灰复燃。我前几天接到我父王的书信,他担心那些江湖亡命之徒只是避一时之风头,风头过了,照样出来为非作歹。贩卖销魂散利益丰厚,那些亡命之徒如蝇集蚁聚,只怕赶杀不绝。”

  钱彪点点头,“这顾虑很有道理。”

  冯端略停片刻,说道:“钱大人可曾听说过《商山早行图》?”

  钱彪眉毛一挑,“怎么?冯公子知道《商山早行图》?”

  冯端说:“我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听说那是三十年多前的陈年旧事了,传闻那《商山早行图》一共有五幅,是灭江湖亡命之徒的最佳利器。三十年前他们为了争那几幅图,自相残杀,好几派都被杀绝灭门了。”

  “冯公子的意思是?”

  “大禹治水,要有堵有疏。现在我们杜绝销魂散,全用一个堵字,费尽心力,虽暂时收效,却未必长久。如果堵的同时开一个口子,疏导疏导,比如放出《商山早行图》,那些江湖草莽一门心思去抢图,自然无暇去贩卖销魂散,甚至去做□□这样的事了,岂不省心省力?”

  钱彪眼神锋利,扫了一眼冯端,“这是滇南王的意思?”

  冯端笑道:“这是我的私心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说出来和钱大人商量。我想着,如果销魂散案再卷土重来的话,大家都不得太平。”

  钱彪说:“这是下下策。此图一出,不仅江湖黑道,就是正道人士也难免卷入纷争,三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就是教训。当年闹到最后,还是官府出面干预,将五幅图收缴的收缴、销毁的销毁,纷争才算平息。如今五幅图中倒有三幅下落不明,多半已经毁了。”

  冯端说:“我手头倒有两幅。几年前机缘巧合,有人将图送到滇南,我父王就收了。其余三幅,听说在六扇门手里?”

  原来冯端谋划已久了。钱彪说:“据我所知,有两幅藏在沉香阁。沉香阁机关重重,没有江大人的手谕,任谁都拿不出来。还有一幅听说也在官府手上,具体存在哪里就不清楚了。”

  “六扇门一定有记录吧?”

  “记录是有的,三十年前的卷宗,翻都要翻上几天。况且只是一幅图,也没人关心。”

  正说着,刑部江大人派人请钱彪前去议事,钱彪匆匆走了。冯端也就告辞出来,他心怀期冀,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四处望望,果然在一树海棠花下看见了钱小蝶。

  “大小姐!”冯端高兴地上前招呼。

  “冯公子,你来找我爹?他刚才好像出去了。”时候已近盛夏,钱小蝶身穿淡红纱衫素罗裙,头发松松挽起,比捕快装扮添了十二分妩媚。阳光斜穿过海棠树,斑斑驳驳地映在她的脸上,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有神。一阵风吹过,海棠花瓣随风飞舞,有一瓣恰巧飘过她的乌发,落在她的肩上。

  “我已经见过钱大人了。大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冯端伸手轻轻拈下她肩头的花瓣。

  钱小蝶笑道:“我在等我师兄。我爹让我跟着师兄练功,等我练好了,下次保护你的时候就不会受伤了。”隔着海棠花树,只见徐一辉在阳光下大步走过,经过二人的时候,他远远地朝这边瞟了一眼。

  “我师兄来了,冯公子,回头见了。”钱小蝶冲冯端摆摆手,小跑着去追徐一辉。冯端手心里攥着那瓣海棠,怅然良久。

  盛夏未至,杭州已是热浪滚滚,直到黄昏时分都丝毫不减。湖边柳枝拂水,湖中莲叶接天,荷花乍放,赏花人在岸边指指点点,徘徊流连。宋予扬心无旁骛,步履匆匆地直奔杭州府衙。

  谢知远新近调任杭州府捕头,看了宋予扬带来的文书,命人一一盖章签收,交妥回执。谢知远问道:“现在新改了规矩了?这些普通文书都由捕头亲自送了?”

  宋予扬说:“最近没什么案子,我闲着没事,跑一趟。”天热,没人爱出门,连小赵听说要去杭州都直嘟囔“又不是你份内的事,干嘛非要去”。宋予扬懒得跟他啰嗦,索性自己一人上路。

  宋予扬这次到杭州,是来找杜瘦石的。

  自从那天周品彦被他气走之后,宋予扬一直心怀愧疚。周品彦的确是冲着夜明珠才到京城的,最后也成功地盗走了夜明珠。可是她费尽心思请他喝的茶、和他说的那些话、发自内心的笑容、望着他时亮晶晶的眼神,都是真的,那些是假装不出来的。尤其是案发之后,她不顾危险跑来与他道别,就因为他说过“不希望你不辞而别”。她信任他,不忍心让他失望,而他却辜负了她。周品彦含泪的眼神时时浮现他眼前,她当时有多伤心,宋予扬完全能够体会。

  他想见到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多挨一天都很难熬。

  见到杜瘦石就能找到周品彦了。周品彦跟杜瘦石学画十年,渊源颇深。杜瘦石那老头,虽然傲气冲天,难打交道,但他厚着脸皮多去几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定能如愿以偿。至于周品彦能不能原谅他,等见面再说,总有办法的。

  谢知远锁了柜子,便邀他去喝酒。宋予扬推辞道:“我还有件私事要办,等办完了再来找你。”

  二人一起走出府衙。谢知远说道:“年初刘畅那个案子,牵扯到的邓家,你还记得吗?”

  邓同家。窝囊的邓泽,跋扈的邓泓,可怜、聪明又狠辣的朱彩儿……他全都记得。“邓家怎么了?”

  “上个月他家着火了,死了十九口人,宅院都烧成了平地。这件事哄动了整个杭州府。”

  宋予扬停住脚步,惊道:“天合绸缎庄的邓家?”

  “对,就是他家。大半夜的火从上房烧起来,邓泽和他姐姐、姐夫,邓同的姨太太,还有些仆妇丫鬟,都烧死了。只有下房里的几个仆人逃了出来。”

  宋予扬急忙问道:“邓同的遗孀朱彩儿呢?” 

  “她不住在邓宅,邓同死了之后,她就搬出去了。”

  “是不小心走了火,还是有人故意放火?案子结了吗?”

  “案子已经结了。那一把火,火势猛烈,火焰窜得老高,人都近不到跟前,要不是有人故意纵火,烧不成那样。邓宅烧得干干净净,一片白地。我们查了十来天,一无所获。邓家人都死光了,没有苦主,这案子就稀里糊涂地结了。”

  宋予扬说:“朱彩儿还在杭州吗?她住在哪里?”

  “她搬到了阡陌巷一带,那一片是杭州有钱人住的地方。我听人说她做了一个贵人的外宅,真假不知。”

  一十九人,这其中很多人宋予扬见过、说过话、打过交道,就这么随一把大火灰飞烟灭了。到底是谁这么恨邓家?务必赶尽杀绝。邓家得罪了谁?汪大胡子?刘畅的朋友?还是龙腾帮?

  两人行至街角,各分东西。

  宋予扬辨了辨方向,往右一转,走过两条街口,再往左转,笔直宽阔的尚闲街便在眼前了。他的心砰砰乱跳,就像一件期待已久的东西,终于近在咫尺的时候,反倒心生紧张。宋予扬小跑起来,跑过那家朱门院落,经过那间卖各色乐器的悦笙行,越过一排疏落的竹篱,前面那家高大的黑漆门就是……宋予扬蓦地停下脚步,两扇黑漆门大开着,几个伙计往外搬家什,有的堆在院子里,有的直接扔在了大门外。

  “你们在干什么?”宋予扬走进院子里问道。

  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见宋予扬穿着捕头服色,不敢怠慢,赶紧上前答道:“回差爷的话,我们在腾房子,重新粉刷。” 

  “杜瘦石杜老先生在么?”

  “他搬走了。”

  宋予扬一阵失望,“搬走了?搬到哪儿去了?”

  “这个小的不清楚。”

  宋予扬敲开左邻右舍的门问了个遍,没人知道杜瘦石的去向。他漫无目的,信步回到杜家门口,伙计还在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宋予扬垂首站在门外,心头一片茫然。

  她说永远都不会再见他了。她说她们做飞贼的,向来一诺千金。那么他们是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人海茫茫,他们偶然相识,终究各自失散。当初在枫桥镇上,他们也曾被人流冲散,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她。这一次,他肯等,可她还会来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宋予扬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转身离开。

  “宋爷?”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犹疑地,带着一丝怯意。

  宋予扬蓦然回首。不是她。当然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她那么傲气的人,说永远不见,自然永远不见。

  “宋爷!果然是你!我以为我又认错人了。”是朱彩儿。她一身素色衣裙,鬓边插着一朵白花,人圆润了些,气色很好,身后跟着一个丫鬟。

  “彩儿,是你?你还好吗?”

  “还好,还活着。”

  她还活着,邓家姐弟全都死了。“邓家的事我听说了,你是什么时候搬出去住的?”

  朱彩儿叹了口气,说:“我是被邓泓赶出去的,她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爹又克死了她的爹。”

  “你那段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是。那时候我娘正病重,邓泓要赶我走,又怕人说闲话,逼着我们搬到邓家老宅。那可是座凶宅,我娘搬过去之后,病情更严重了。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我们娘俩靠王叔叔送来的钱米度日。我娘撑了两个月,还是去了。我没钱葬她,又不好再问王叔叔要,就厚着脸皮去求邓泽。邓泽说钱都在他姐姐手里,我没办法,就去找邓泓。邓泓比邓同更加吝啬,白白辱骂了我一顿,然后撵我出来。那个时候……”朱彩儿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起来。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我走投无路,差点就投了湖。我坐在湖边痛哭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贵公子,他替我厚葬了我娘,丧事办完后,我就跟了他。”

  朱彩儿拭去眼泪,勉强笑道:“对了,你送我的小狗,我一直养着呢。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把它扔掉,它现在长这么大了。”朱彩儿双手比划着,然后低声歉然说道,“今天他在,我就不请宋爷去家里了。”

  宋予扬点点头,“那位贵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朱彩儿说:“他是刑部尚书的四公子,对我还不错。”

  “江岳?”宋予扬吃惊地说道。

  “你认得他?”朱彩儿不安起来,犹疑地说道,“我的事,我以前的事情……”

  宋予扬会意,“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谋杀前夫的事当然不能告诉现夫。“我听说邓家那把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你怀疑是我?不是的,我一个弱女子,没有能力去放火。不过我真希望是我亲手放的,邓家的人,个个都该死!”朱彩儿脸上恨意难消。

  “彩儿!”宋予扬皱起眉头。

  朱彩儿说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这辈子最感激两个人,头一个就是你,第二个才是江公子。”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想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湖边晚来风凉,荷花在风中轻摇,黑夜里分不清红白。月影在水中轻漾,无论如何都拼不成完整的一个圆。别过朱彩儿,宋予扬慢慢地走到湖岸,坐了下来,一直坐到月上中天。湖里蛙鸣聒耳,天上圆月静谧,清辉似霰。月光也会照在周品彦身上吧,不知她在干什么,会不会偶尔抬头望月,也会想起他?

  一艘画船缓缓驶过,是湖上赏月的游船,船上五彩灯笼高挂,乐声悠扬,有女声婉转轻唱。几句唱词随风飘入宋予扬耳中,然后又渐渐飘远,“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宋予扬长吁一口气,起身准备往回走。突然背后有刀风刮过,宋予扬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刀劈空了,不等宋予扬拔刀,又一刀劈了过来。宋予扬斜身一转,刷地一声拔出腰刀,他刚举刀相迎,一柄长剑破空而来,对面那人手中刀哐啷落地,长剑正刺中那人的手腕。

  “蒋雄!”宋予扬这才看清偷袭他的人是谁,而出剑相助他的,却是展翾。

  展翾长剑迅疾如电,点中蒋雄的双腿,蒋雄站立不稳,双膝跪倒。四名随从奔上前来,将蒋雄捆了。

  “展都尉!你怎么在这里?”宋予扬问道。

  展翾长剑缓缓入鞘,“我追踪蒋雄很久了。”他看向蒋雄,说道,“你逃不掉的,杀害卧底兄弟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蒋雄五花大绑跪倒在地,他别过头不敢与展翾对视,抬眼恶狠狠地瞪着宋予扬,嘴里嘟囔骂道:“小兔崽子……”

  突然嗖嗖几声,十几支长箭从湖中射来,展翾长剑出鞘,护住几人,宋予扬挥刀挡开来箭。蒋雄双手被困,无处遮蔽,身上中了几箭,他一声惨呼,噗地倒在地上。

  小船箭一般地划走了。“予扬!这里交给你了!”展翾沿着湖岸一阵疾奔,跃入岸边系着的一艘船上,四名随从匆匆跟上,船很快开动,追了上去。不久两只船一前一后消失在黑夜的湖面上。

  他刚才坐在岸边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那条放冷箭的小船,它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宋予扬放眼望去,那艘画船正慢慢地向湖心驶去,刚才小船一定躲在画船的后面。画船上的人是谁?和那些放冷箭的有何关系?他们为什么杀蒋雄灭口,蒋雄又知道些什么?湖水漫漫,这些他已经追查不到了。

  宋予扬弯腰将蒋雄翻转过来,蒋雄大瞪着双眼,已经死了。

  岁月如流水,悄无声息地流逝。一转眼夏去秋来,树叶由绿转黄,片片飘零,再渐渐变得焦黄。风清冷清冷的,每一阵风吹过,都将所剩不多的残叶再卷落几片。京城深秋的清晨,街头行人稀少,两边店铺还没开门,只有路边的馄饨摊腾腾地冒着热气,为寒秋增添一丝暖意。宋予扬低着头,大步从街上走过。

  夏天的时候,宋予扬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周品彦会来找他的,等她气消了,她会来的。也许她会突然出现在街角,也许是在茶楼酒肆,也许是在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周品彦会突然叫着他的名字,“宋予扬!”出现在他眼前。这次她会扮成什么模样呢?宋予扬常常看着街上的人,想象着周品彦可能的装扮,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还是一个宽袍大袖的道姑?是儒冠书生?还是赳赳武夫?不可能是武夫,她太瘦弱,怎么扮都不像……可是从初夏到深秋,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周品彦踪影皆无。

  现在他走在大街上,已经不再东张西望。希望得越多,失望得越狠。宋予扬渐渐打消了希望,他反复告诉自己,她那句“永远都不再见”,是当真的。从此天涯路远,各奔东西,永不再见。

  宋予扬走进捕快房时,时候尚早。捕快房设在刑部大堂的旁边,一座宽敞的四合院内。平日里捕快们点卯、集合、领任务、交换公文等等一应日常事务均在这里办理,闲暇时也在这里休息、聊天、互通信息。院子里有四五个捕快聚在一起,或蹲或坐,胡侃神聊。

  小赵看见宋予扬进来,赶忙跑上前来:“三爷,早啊!你让我留意去杭州府的差事,今早又出了一件,不过事情太小,送件普通文书,用不着你亲自去。”

  一名捕快在一旁笑道:“赵儿,你家三爷跑杭州跑得这么勤,是不是在杭州城里有了相好的了?”宋予扬比这些捕快都年青,性格洒脱不羁,平日大家逗乐惯了,有些不敢跟徐一辉说的玩笑话,在宋予扬面前却是无妨。

  另一个说:“听说杭州城风景绝美,满城的漂亮姑娘,三爷你这次带我去吧?”

  “你可不行。人家宋捕头长啥样,你撒泡尿照照你长啥样。你这副尊容,不要吓坏了人!”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宋予扬充耳不闻,径自朝南屋走去。小赵跟了进来,“还是我跟着去?”宋予扬点点头。其实去了也白去,宋予扬早已不抱希望,谁知道周品彦人在哪里,她已将留下的唯一线索抹得干干净净。

  “三爷,你可听说杭州城里出大事了?”小赵故意卖个关子,停住不说。

  宋予扬不接茬。他手上有一把她画的扇子,“品心斋主人”,鬼晓得品心斋在哪里。渐渐地她会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吧,就仿佛她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一念及此,宋予扬就满心烦躁。

  小赵见他兴致不高,讪笑了两声。宋予扬最近一点儿都不好玩了,也不爱说话,都快变成徐一辉了。小赵说:“我听说杭州府里抓住了一个飞贼,还是个女的。”

  “你说什么?”宋予扬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小赵来了劲儿,眉飞色舞地说:“我听说啊,杭州府衙丢了一副画儿,谢捕头布下天罗地网整夜蹲守,那女飞贼正好撞上来,落了网。都说那个女飞贼就是最近屡屡犯案的梅花盗,梅花盗你知道吧?就是每次偷完东西,都要在墙上画一朵梅花的那个。”

  宋予扬抬脚就往外走,“去把公文拿来,我现在就去杭州。我自己去,你不用跟着。”

  小赵拦住他,“别着急啊,公文张捕头收着,他还没来呢。” 

  宋予扬只好又坐下,“杭州府丢的是什么画儿?”

  “好像叫个什么苍山早醒图,蛮有名的。三爷你听说过吗?”

  宋予扬摇摇头,“没听说过。”

  “哈哈哈哈,什么上山早醒图,还下山迟睡图呢!宋予扬要是听说过什么上山早醒图,那才是见了鬼呢。”程浩大笑着走进来,卸下肩上的包袱,搁在椅子上。

  小赵不愿意了,“苍山苍山!谁说上山了?你老耳背听错了,还笑话我!” 

  程浩一巴掌拍在小赵的脑袋上,笑道:“你这个小猢狲,苍山也不对!什么早醒迟睡的,你当是公鸡打鸣呢?那是《商山早行图》!这画儿三十年前在江湖搅起腥风血浪,可是大大的有名。现在的年轻人,听都没听说过。”

  小赵问道:“为什么会搅起腥风血浪?”

  程浩说:“那《商山早行图》不是一幅画,是五幅。五幅画首位相连,从第一幅连到第五幅,然后第五幅和第一幅相连,怎么拼都是严丝合缝的一整幅,所以又叫做《商山连环图》。据说里面藏着一个大秘密。

  “当年黑白两道为了得到这套画,拼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三十年前有名的伏虎门,现在没影了吧。还有飞鹰堡,那个时候号称江湖第一大帮派,威风着呢,现在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全都是那画儿闹的。后来官府看死的人太多了,才出面收拾了残局。这画儿慢慢地也没人提了。”

  宋予扬问道:“画里究竟有什么大秘密?”

  程浩说:“谁知道有什么秘密。当年飞鹰堡堡主佟英、伏虎门掌门蒋寒星,还有滕龙吟——当时他还在伏虎门混,还没创立龙腾帮呢。这三个人连同尹逢春,在一起参详了五天五夜,愣是没看透!尹逢春你们听说过吗,出了名的聪明人,人人都说宋予扬脑瓜子灵,可我看比起尹逢春来,还要差一截。”

  小赵问道:“后来呢?”

  “这尹逢春就是与众不同。他说,不能光看画上的小路,好多人只看那画上小路曲曲弯弯,像幅地图的样子,就拿着四处比对,到处乱闯,见山就挖,见洞就钻。尹逢春说奥妙在那相连的山势、树木、人物,还有房屋的分布上。而且因为是连环图,暗藏五种变化,要逐一琢磨,融会贯通着看。”

  “最终秘密被尹逢春琢磨出来了?”小赵问道。

  “可惜啊!眼看就要琢磨出点儿名堂来了,对手杀上门来,佟英一战死了,蒋寒星身受重伤,滕龙吟拼死保着他杀出重围。可惜后来蒋寒星重伤不治,也死了。尹逢春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从此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他。这画就又落在了别人手上。”

  小赵听得入了迷,“程伯,你说那画里会藏着什么大秘密呢?”

  “有人说那是一幅藏宝图,参透了就能找到前人秘密埋藏的金珠宝贝,十辈子都花不了。有人说能找到一部盖世的武功秘笈,还有人说那幅画本身就是一部武功秘笈,只有有缘人才参详得透。”

  宋予扬问道:“你说这套图一共有五幅,杭州府藏了一幅,另外四幅在哪里?”

  程浩说:“当时伸手的人太多,五幅画当年就失散了,官府都没能收全。现在就更加不知所踪了。”

  宋予扬指指程浩的包袱,问道:“程伯,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沅江。滕龙吟这老家伙,早不死晚不死,偏这节骨眼上死了。唉,他要是再撑两年就好了,扶助一下他的大儿子滕允文。滕允文屁本事没有,当了帮主未必立得住。滕龙吟死了,《商山早行图》又重出江湖,莫非要出什么大乱子?”

  钱小蝶起迟了。

  她睁开眼睛才想起今天她要和程浩、徐一辉一起去沅江,必须起个大早的。龙腾帮帮主滕龙吟死了,她要代表她父亲钱彪前去吊唁,顺便安抚一下龙腾帮的新帮主。徐一辉一大早就到钱府等她,钱小蝶胡乱吃了两口饭,向父母辞了行,便匆匆出门。

  程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徐钱二人一走进差房,他便说道:“大小姐出个门不容易啊。”六扇门上上下下对钱小蝶都很客气,只除了这程浩。他才不管谁是谁的女儿呢,有啥说啥,因此钱小蝶颇有些怵他。

  钱小蝶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程伯”,刚想道歉,徐一辉说道:“程伯,我约了小蝶去她家接她,结果我睡过头了,让小蝶干等了半天,也让你老久等了。”

  六扇门里程浩最喜欢的是宋予扬,对他的脾气,上次沅江之行,徐一辉给他的印象也还不错。徐一辉如此一说,程浩便不再说什么,出门上马,说:“走喽!”

  小赵赶着送了行李来,宋予扬接过,拿了公文,牵了马走出差房。

  钱小蝶问:“三哥,你去哪里?”

  “杭州。”

  又是杭州。徐一辉瞅了宋予扬一眼,这小子还不肯死心。

  钱小蝶说:“我也喜欢杭州,听说杭州四时风光各不相同,什么时候能再去一趟就好了。我们去沅江,还能和你一起走一段。”

  “我赶时间,等不了你们。”

  钱小蝶说:“我们走得也不慢啊。我们打算先去当涂,当涂有兵部最大的养马场,场主宗伯伯是我爹的老朋友。我们这里都剩些羸弱老马,想快也快不了。我跟我爹说了,在当涂换几匹好马,走起来又快又稳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宋予扬点头答应。

  四人骑马出城。开始是程浩和宋予扬在先,徐一辉和钱小蝶跟在后面,渐渐地徐一辉和宋予扬并辔走到了前面,钱小蝶只好陪着程浩慢慢行来。

  “你去杭州干什么?”徐一辉问道。

  “杭州城里抓了个女飞贼。”

  徐一辉一惊,“是你认识的那个吗?”

  “不知道。”

  “所以你才着急赶去?如果是她,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宋予扬心乱如麻,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希望是她,还是不希望是她。

  “你可千万别乱来!有什么事我帮你想办法。如果是那个女飞贼,你赶紧派人到沅江给我送个信,我从沅江直接赶过去。”

  宋予扬说:“她叫周品彦,不叫女飞贼。”

  “不管她叫啥,总之你别乱来。”

  “一辉,如果换了是小蝶,你会怎么办?”

  “小蝶又不是女飞贼,没法儿换。”徐一辉明白宋予扬的意思,劝道,“予扬,你这是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你和那位女飞……那个周姑娘不会有结果的。”

  这话说得无比刺心,宋予扬没好气地说:“你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徐一辉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师娘命令小蝶二十岁前必须嫁人,她说姑娘家过了二十岁就嫁不出去了。”

  “那你得抓紧了。”

  “我抓紧有什么用,小蝶喜欢的人又不是我。她喜欢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钱小蝶直心快性,她的心事宋予扬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他的心里,早就放不下别人了。

  徐一辉问道,“予扬,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我,所以才有意疏远小蝶?”

  宋予扬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是。我真心喜欢的人,不会为任何人疏远她。”

  徐一辉点点头,说:“看我师娘的意思,大概是想让小蝶嫁给冯端。”

  “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出了城,上了官道,徐一辉一打马,向前奔去,将其余三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宗然五十上下年纪,宽肩膀、红脸膛,健壮硬朗,见到程浩一行人,宗然大笑着迎了上来,“老程!小蝶!一辉!你们来了。这一位是?”闹哄哄地一通介绍,大家在厅上坐定。宗然的儿子宗正厚立在他的身后。

  宗家地方宽阔,房舍宽大,细节却不甚讲究。宗正厚年纪和钱小蝶相仿,和他爹一样的方脸宽肩膀,却不像他爹那般粗豪,脸上透出几分内秀来。

  徐一辉放下带来的礼物,宗然说道:“小蝶,你大老远的还带什么东西?”

  钱小蝶笑道:“宗伯伯,都是些小东西,表表心意罢了。我爹有两坛好酒,想让我给你捎来,我嫌沉,没帮他带,宗伯伯莫怪。”

  “哈哈哈哈……”宗然大笑,“有好酒让你爹放着,等我上京城的时候去喝!老程,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往外跑啊?”

  程浩叹了口气说:“我是不想再跑了。可这如今,世事纷纷乱如麻,就我还认识几个人,别人还给几分薄面,带着年轻人出来,给他们牵个钱搭个桥,我就回家种地去啰。你看,这在座的,都是我们六扇门最优秀的人才。”

  钱小蝶抿着嘴笑道:“他们俩是,我可不算。”

  程浩笑道:“怎么不算,你是最优秀的女捕快嘛!”

  “统共就我一个女捕快,最差最优秀的只好都是我了。”钱小蝶嘀咕道,大家哄然一笑。

  宗然问道:“小蝶啊,说起来你比正厚还大着一点儿,有婆家了吗?” 

  宗然居然卖起熟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起她的亲事。钱小蝶红了脸,说:“宗伯伯,我离开我娘刚一天,耳根才清静一些,你又开始了!”

  “不说不说。”宗然笑着,回身瞟了一眼儿子宗正厚。

  宗正厚有些心不在焉,见他爹看他,赶忙赔笑说道:“小蝶女中豪杰,是做大事的人。”

  钱小蝶笑道:“你先别讽刺人。你该叫我一声姐姐吧,我比你大呢。”

  “你才比我大一个月而已,从小到大都逼着我叫姐姐。我不叫就揪我耳朵、敲我脑袋、扭我胳膊……我小时候可没少被你欺负。”宗正厚控诉起来。

  “宗伯伯你听,正厚这是要找我报仇呢。”

  宗然听他二人玩笑斗嘴,笑得无比舒心。

  晚饭摆上来,大家入座吃饭。

  宋予扬和宗正厚叨陪末座,两人座位相邻。宗正厚不停地偷偷瞟着门外,像是在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鬟走进来,在宗正厚耳边低声说道:“周姑娘回来了。”宋予扬的心咚地一跳,旋即又想,天底下难道只有她一人姓周吗?他竖起耳朵,又听宗正厚低声说:“请周姑娘来吃饭。”

  丫鬟去了,半晌回来说:“周姑娘说身上不舒服,不吃了。”

  “哪里又不舒服了?”宗正厚焦急起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一眼看见宗然沉着脸看着他,只好又坐下。

  宗正厚坐立不安,茶饭无心。过了一会儿,他给那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走过来,宗正厚低声吩咐道:“你去厨房,让他们给周姑娘准备清粥小菜,再配几样点心送去。”

  丫鬟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已经送去了。”

  “送的是什么?”

  “白米清粥,四样小菜,四样点心。”

  “哪四样小菜,哪四样点心?”

  “小菜是一碟花生、一碟牛肉……”

  “你糊涂了!周姑娘不吃牛肉的,还不快去,换成糖醋小排……”

  宋予扬听得怔住了,一颗花生米从筷子间跌落餐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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