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 169 章

　　崔玄十分不走心地说了句劝解的话，他是个不怎么有趣的人，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性子虽算不上刻板，但也谈不上风趣，和他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南辕北辙的性格，南北迥异的思维方式，使之产生的不是牛头不对马嘴让人感到的头疼，更像是高粱酒碰上梨糖膏让人哑然一笑的诧异。

　　所幸婚姻与人日常交往无非都是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崔玄与慕容永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都是深谙此道，成婚二十来年，虽是矛盾不少，但也算是和睦相敬，可谓是燕帝掌政初期政治联姻的一大榜样。

　　而作为这个榜样，崔玄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在这满地拉弓射雕的燕北大地，他可以算是北燕心思最为细腻的男人之一。然而这出口成章，羽扇纶巾的气度并不能帮助他理解女人的思维方式，就像是他不了解桃红色的胭脂与玫红色胭脂点在唇间有什么区别一样，所以他丝毫不明白到底是自己的那一句话竟惹得自家这位公主殿下面色不悦了。

　　像是习惯了一般崔玄崔大人便随口改了口中的话，只是他随意的态度却在慕容永致的心中留了一个不小的疙瘩。

　　慕容永致神色一变，道：“今儿闹这一出，明儿又挑刺，就差指着我闺女说配不上她儿子了！难道就任由他们来欺负我女儿不成？”

　　“我......我可没这么说......”胡子老长的崔玄崔大人如是说道。

　　崔绍是他的女儿，他自然不会任由旁人来欺辱她，只是慕容永致此时却是听不进那些辩解的话。她的心原本是气得涨涨的，此刻却犹如被一根针扎破的布袋一样，漏着气，仔细一看还打着补丁，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慕容永致瞧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好半天没有说话。她的心似乎是打翻了酱料一般，酸酸涩涩，又似乎是漏的气太多，竟有些喘不过来，侧身隐去泛红的眼眶。

　　崔玄见其如此，以为她是生气了，便叹了声气转身去了书房。

　　人一刚走，面着窗的脸便扑簌簌落下泪来。

　　以公主之尊嫁于汉臣，可以说是极大的荣耀，然而这种下嫁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并不受到其婆家的欢迎。汉人有句老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不管是套在慕容家还是崔家都是成立的。崔家归附于北燕可以追述到南朝景帝的妖后之乱，此事距今也未过百年，堪堪三代人。历代燕帝用汉臣，却也不过是用而已，汉臣归附燕国，却也不过是归附罢了，人心之向，又有谁能保证。

　　而婚姻是两个人过一辈子，又不仅仅是两个人过一辈子，每一个人的生活里都有着无数人来来往往，有些停留的久，有些早早地离开，可到底不是守着一个人就能活下去的。生其者父母，伴其者手足，人心不一，人心不齐，作为这场婚姻主角，在这二十来年里慕容永致可谓是品尝到了何为酸，何为苦。

　　一颗心摔来丢去，捡起来脏了擦一擦，碎了补一补，仍是继续放在胸膛里跳动，久而久之心跳就慢了下来。慕容永致差一点就忘了，眼前这个人是没有心的。

　　崔母的刁难，妯娌的尖酸，一点一滴都像是刀子一样扎着她的背脊，迫使其弯腰低头，仿佛以此便能找回自己丢失了的尊严一般。而她的丈夫每每如今日一般做个和事佬，永远在和稀泥，他仿佛石佛不知怒，没有心。

　　如果说那些年是慕容氏的骄傲化作了那根绷直了的脊梁一样支撑着慕容永致，那么崔鑫和崔绍的出生则是慕容永致坚持到如今的力量。这是她的宝贝，是任何人都不能欺负的、她生的希望。

　　“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的孩子。”慕容永致轻轻地擦去了眼泪，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月光皎皎，树影婆娑，崔玄心中烦闷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正巧到了回廊，听见墙的那头传来的女子嬉笑的声音，俨然是他的女儿崔绍。

　　崔氏在平城虽比不过鲜卑大族，但仍是高门大户枝繁叶茂，有闺秀众多，女孩儿一多了教养就成了问题。崔氏虽不欺凌庶子庶女，然身份的高低却是人世间怎么也消不去磨难。为表其一视同仁，崔家的女孩儿们都是一处教养，养在老太太院子里的。

　　然而崔绍是个例外，就如同她母亲所说，因为身上具有鲜卑人的血统，崔绍的容貌比起她的一众姊妹显得更为深邃，喜欢的人会觉得此貌艳丽，不喜的人则会觉得她长得太过轻佻，眉眼带俏。

　　崔家已逝的老太太便是属于不喜此貌的人，于是崔绍成了崔氏这一辈女孩儿中唯一一个不是养在其祖母跟前的人。

　　慕容永致心疼女儿，便将女儿养在自己院子里，直到她十一二岁了才移到一墙之隔的小院里。小院里有花树竹林，还有塞满了的丫鬟婢女。

　　此时正值深秋风凉露重，怎么也不该是出来夜游的时候。崔玄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倏而只听见霹雳乓当的一阵响，绕过月洞门一看，崔绍正一脸紧张地站在小亭子里，等看清了来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爹。”崔绍挤出了一个笑脸，迎了上去。

　　“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屋？”崔玄问。

　　“今儿月亮正好，便想着来赏赏月。”崔绍说着话便将崔玄往屋子里引，她的身后那两个小丫头正低着头收拾东西。

　　崔玄瞧在眼里没有说话。两人到了屋里，沏上了热茶，灯火下崔玄看着崔绍，这才惊觉孩子已经大了。

　　“你刚才在拜月老？”崔玄漫不经心地问。

　　刷的一下，崔绍的脸便跟打了胭脂一样。

　　“谁...谁说的？我就是随意拜拜......”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低到没了声。

　　崔玄捏须一笑，忽而又想起方才慕容永致所言之事，舒展的眉又渐渐地蜷缩了起来。“这事若是让你娘看见了，又该罚你了。”

　　崔绍皱了皱鼻子，想想那些之乎者也，头都大了。

　　“别别，您可别跟我娘说。”

　　崔玄道：“她是为你好。”

　　“女儿知道，只是女儿不喜欢。比起那些个之乎者也，我更喜欢射箭骑马。”

　　“可是你娘不喜欢。”

　　崔绍叹了口气，道：“娘她什么都不喜欢，也不知道我是像了谁。”

　　崔玄佯装怒道：“这是你这丫头该说的话吗！”

　　偏生崔绍看透了他这幅纸老虎的样子，一点也不怕，仍是笑嘻嘻的模样。恍惚间，崔玄似乎看见了年轻时的慕容永致，也是一副笑颜嫣嫣的模样，那双眸子里似乎藏了漫天的萤虫，在夜空里闪闪发着亮。

　　似是怀念，似是眷恋，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地从心脏的深处蔓延了开来。

　　“你呀要听你娘的话，等你出嫁了想要气她都气不着了。”

　　崔绍连连点头，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可是崔玄知道，她并没有听进去。

　　“你呀。”崔玄连连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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