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逝去

　　一

　　先生，这叫做【与人达巷】的题目似乎有些无法理解。”十七岁的方轶捧着一本厚厚线装蓝色封面的书抬头望着从前面走来的教书先生。

　　窗明几净，绿树掩映，明亮的光线就那么以一种刚刚好的角度斜照在整洁的长桌上面。

　　“轶儿，你知道这是哪的题目？”先生捋了几下半白胡子，面带笑意。

　　“这是八股……”方轶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父母是向来不想他沾染这些的。

　　“嗯，一些糊弄人的把戏，专折磨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老先生打趣道。

　　“轶儿知道父亲无意让我考取功名，只是我想知道一下……”

　　“你啊，永远是这样，什么都要知道一下”先生笑着摇摇头，“好吧，我就跟你说说。这与人达巷啊，其实出自两处，其一，【论语】中提到，利，与命，与仁。而其二，另一章说道，达巷党人曰……”老先生提起长长的袖子望着窗外绿树上的叶子。

　　“这跟与人达巷有何关系？”方轶一头雾水。

　　“八股取士题目迂腐得很，局限于四书，这多少朝代，翻来覆去出完了，没办法就两个章节一块出，并且拆开取其中某个字……所以说，读书，明礼，知行，学做人就行了，那科举的浑水，你双亲说得对，不要沾染。”老先生将方轶递过来的书轻轻放下，慢悠悠地走了。

　　方轶望着老先生的背影，笑了笑，转头一下子看到另外一个人正在看着他。

　　“弘泽，你看我干嘛，笑什么……”方轶问。

　　这人原是方轶的同窗，刚才一直在听着这一老一少在一问一答。“先生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你还在么问”弘泽假模假样地坐直身子面向前方，斜着嘴笑道，“真是好学啊，轶儿……”

　　方轶什么都没说，朝他笑了笑。从七岁开始，方轶背着竹笈，竹笈里面装着几本书，一个人蹦蹦跳跳去学堂。就这样一个人背了那么多年，长大了，脚步慢下来，但还是一个身影，逆着阳光。直到十岁全家搬到这里，去了新学堂，慢慢结识了这同窗。弘泽跟方轶同岁，方才打趣叫他轶儿，他也从来只是笑笑。

　　“你这个人啊，一点乐趣都没有，我还以为几年过去了你能反嘲讽我几句呢……对了，你三妹那天提到那个草药是什么来着，她好像很想要来着，我知道在哪，待会跟我去采一下然后带回去给她，要告诉她是我给她采的，听到没……哎我说你干嘛呢，你非得每时每刻盯着书吗？”弘泽朝着方轶抬了抬眉。

　　“三妹？你说什么？哦，她好得很……”方轶放下书，眉头同样一台，眉间那红印随之上下。

　　“方家二公子，既然这样，那你托我找的那绝迹的抄本我可没找到……”

　　“那今天中午娘亲给我做的榛子酥你可没份了。”方轶说着就打开竹笈，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往外走去。

　　“你……我要施法了，你给我站住……”弘泽急了。

　　“你那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依旧是一个大微笑，把食盒提到跟前晃了晃。

　　“轶大公子，哎，你别走啊，那榛子酥给我留点……你这个人我说……”

　　来婆婆这儿之前就是这样平缓而不起任何波澜的生活。虽然有时候身体不好，方轶是快乐的。完美的父母，可爱的三妹，处处护着他的大哥，敬爱的教书先生，说说笑笑的同窗好友……

　　“婆婆，那孩子不会是……”大哥方宇焦急地看着婆婆，同时也不时关切地靠近二弟方轶。

　　“指引你们来此的那个人是婆婆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待时机成熟便会通知我……那天一熟眼白鸽落在外面的石桌上，我就明白了”婆婆顿了顿，“轶儿，我看看你的手腕，不用怕，婆婆在这。”

　　方轶早已呆住，多少记忆如水般涌过来他这样一个人抵挡不住啊。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腕。

　　那红印似乎又长了不少。

　　“嗯，还好。还有时间准备。”婆婆慈爱地看着方轶。

　　“准备什么，婆婆？”方轶回过神来，声音都发抖了。

　　“准备在全身僵硬前进入那轮回番。虽然这镇上的人，法术不高，加之此地极其避世，个别修习些功夫仅是强身健体。但婆婆还是记得很多的。那轮回番内，不知凶险程度，要做好准备啊……”婆婆宁静却隐隐透出高贵的脸庞给了方轶极大的安全感。

　　“婆婆，轶儿有病在身，还能修习诸般功夫法术吗？”大哥还是年长一些，渐渐镇静下来。

　　“这个无妨，我先稳住病情，同时轶儿边修习就是了。我孙儿马上也要下学回来了，轶儿，你跟他一块儿修习，还能安全些。”婆婆说道。

　　“婆婆还有孙儿跟您在这山中？”方宇有些疑惑但立刻收了起来，“想必婆婆的孙儿是极懂事的。”

　　“他啊，懂事是懂事，就是有时候顽皮了些，但修行还是不错的，可以保护轶儿。”

　　三人想着不同的事情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屋外脚步声出现了。

　　“奶奶，我回来了……”一少年嘹亮且充满笑意顽皮的声音。

　　方轶猛然一惊。

　　“泽儿，来……”婆婆望着进来的这少年笑道。

　　正是弘泽。

　　二

　　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原本的一切在平淡却合乎我们期望的方向上运行着，虽无甚多斑斓，但总不至于手足无措。

　　随时都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即使在半夜，四周不见一点亮，那门一晃一晃的声响传来，有心事的你也能呼吸平稳，安然入梦，梦里不再有那些隐隐约约让人心闷的幻想，只会想到，大概娘亲会把门关好，关好门后，还会拿着油灯过来看看自己。

　　你的同窗依然是那个傻里傻气为了榛子酥不顾一切普普通通的少年。先生也会时常责备他，然后转过身来表扬你，那少年便在一边好像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在坏笑，待先生看不下去再次严厉批评的时候，立马装作彻底悔改绝对没有下次的表情。那时屋外先生种的芭蕉似乎又要绿了的。

　　但有那么一天，站在一个陌生的山中院子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白发婆婆，一字一句把自己扯离原本的轨道，模糊掉过去十几年生活的印象。然后告诉自己要开始准备了……

　　方轶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弘泽，过了好一会儿，似有若无地小声说：“你告诉我……弘泽，告诉我，我该相信吗……我该相信这是真的吗，我相信你，你对我说实话……我在书院就只相信你了，这都是什么……啊……”最后的声音颤抖着消失在这安静的屋里。

　　弘泽扫视了一下另外两个人，在奶奶脸上读懂了全部。刚要开口劝慰，随着视线回到方轶的方向，一下子懵了。

　　脑袋碰到地面的声音，像芦苇一般柔弱的躯体晃了几下，带着不安与恐惧落向不知名的深渊。

　　方轶迷迷糊糊间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家里，家人进进出出端着药，端着热水，带着以前岁月里常带的那种焦虑与不安坐在床前。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回归原来生活的喜悦。一切都不那么重要，自己生病就生病吧。

　　那一瞬一闪即过，方轶又昏了过去。

　　这已经是从婆婆那回来的第七天，面部僵硬程度好像又加了几分。这七天里，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不停出现，挣脱出一个又掉进另一个，无穷无尽。那些贪婪的猛兽抓着他的四肢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然后猛然消失留下他在那茫茫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次昏过去，梦境有些奇怪，美好得难以置信地奇怪。

　　方轶来到一个岛上，这岛上开满了桃花。奇怪的是，桃树的根部却并不是黑黑的土壤，而是光滑的小石头，这小石头让他想到了床头柜那个15岁捡到的石头。他糊里糊涂地沿着一条小路走着。在林子的尽头坐着一个长须老者，体态清爽，仙仙然地抚着一七弦琴。曲调甚是奇特却引人入胜似有飘飘然之感。那老者十指轻轻按住琴弦，抬头笑着向远方看去，远处一叶小舟悠悠前行。

　　“孩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声音不大不小地就传了出来。

　　“我……不知道……”方轶很小声地回答。

　　“来到这岛上的，多半是经历太多磨难而将死之人，我看小兄弟虽面容憔悴，却不至于到此地步。可是有什么心结吗？”老先生重新坐下来，示意方轶坐到对面。

　　一听这话，前几日在婆婆处听到的又不断往脑海冲去，身体不自觉又摇晃几下，面容更加惨白说不出话。

　　那老先生见状，十指拨琴，琴声四处飘去，那片片桃花林随之轻动。方轶却渐渐平静下来。

　　“小兄弟，你可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是什么样子吗？”老先生指尖舞动。

　　方轶回头看了看这十里桃园，蜂鸟互鸣，林子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湖海，海上渔船往来不时传来洪亮的渔歌。生生不息也许就是这种感觉。

　　“你可知道南方极远处有一荒芜十里大山，山上并无一点绿色的迹象，恶鸟穿行，百蛇缠绕于巨石上，遍地异化的鼠虫。人是绝绝不可到达的，就是那普通凶猛野兽也不易存活……”老先生淡淡地说。

　　“这我倒是听说过，人间地狱大抵也是那样……”方轶回道。

　　老先生站起来走进林子，捡起一块小石头说，“这石头叫博石，产自漆吴山，用来作棋子是极好的。可就是这样看似毫无力量的石头，把这原本穷凶极恶的地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顿了顿，“只是用了很久……但希望还是有的，知道吗小兄弟。”

　　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一切旋转起来，大风忽起，桃花漫天，湖水涌起来，一叶叶小舟也不见了踪影，地开始大块大块地裂缝，叫做博石的小石头纷纷滚落。天空撕开一道口子，黑暗从里面冲进了，电闪雷鸣，大雨狂作，厉鬼哭嚎……

　　“啊……”方轶猛然惊醒，额头上全是汗珠，眼睛睁得很大，大口大口地喘气。

　　后背似乎有什么。

　　他一转身，羸弱的身体转得很慢，然后看到，床头的书柜开了，那个小石头在发光，而这个时候方轶他并没有晕过去。

　　窗外一黑影闪过，碰到了门框，方轶再次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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