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轮回番

　　一

　　赶了很久的路，轿子在一处山脚停下。抬轿的将脚步停下，待向从轿子里面的公子行过礼便后退回去。

　　那公子慢慢从轿中下来，对着这山，凝视了一会儿，方回头轻声道，二弟，到了。

　　拾阶而上，石阶异常整洁，并没有落叶，并没有污泥。而这山空灵寂静，偶有鸟鸣，鸣声回荡令人心胸顿开。两人踏上石阶倒是相视一笑，那笑，似乎透露着希望，希望这次是找对人了。

　　“怎么样，面部可有异样？”那公子一边向上走去，一边询问道。

　　“哥，没事的，不用这么担心。”二弟挠了挠头笑着说。

　　“不担心？你知道那天看你面容僵硬，大家都担心成什么样子，特别是三妹，她最先发现你笑的时候嘴角异样可把她吓……”那公子停下来，转身拉下脸来看着这个让他不省心的弟弟。

　　可弟弟就一直勉强地笑，因为患病，笑也笑不出来，大哥看着看着脸就拉了回去。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爬了很久，到山腰隐约看到一户人家的时候，哥哥额头冒汗，弟弟本就拖着病体，多走几步便浑身微颤，但当哥哥再次回头看他的时候，那种牵强的笑又露了出来，强作镇定。

　　淡淡地说：“哥，到了。”

　　第一次看到这户房子的时候弟弟猛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竹制的屋子透着浅绿色，屋前摆着一张石桌，石桌通体圆润，围着的是四个石凳。石凳约莫一丈远处有一口大缸，缸里面清泉隐隐，上面连着一根竹管不停地往里面送水。竹管连着一水车，连番滚动。水车旁边却是一片空地。围着房屋的是一圈竹林，一阵风吹过，叶子不停晃动，仅有的一点点阳光钻过空隙投在平整的地上，和叶子不停地晃动。

　　这种熟悉感，是什么时候？弟弟思索着就呆住了，是十岁那年去学堂的路上……路上干嘛了……

　　“二弟，想什么呢，我们快去拜见吧，这个婆婆不好找的，爹爹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公子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往门口走去。

　　周围很静，屋子很静，也许是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一个白头发的婆婆走了出来。

　　那公子立刻双手作揖，长长的袖子低落下来。二弟马上跟着弯起了身子。

　　“婆婆，多有叨扰，晚辈父亲让我们兄弟二人来此寻医。”那公子礼数周到，婆婆笑着点头。

　　这婆婆虽已年迈，但面容瘦削整洁，笑容依旧，结锥式的花白头发上别有一枝发钗，配着一身素色便衣，很是出尘。

　　“好，是方家的长子，宇儿吧。”老太太轻声细语地说道。

　　方宇心里是意外的，但没有片刻迟疑便回道：“婆婆，正是宇儿，这是我二弟，方轶。”

　　方轶又作了一揖，笑着望着婆婆。

　　这深山十里，鲜有人知道此处还有人家。婆婆前几日见一白鸽盘桓，落在石桌上，脚上绑着一封信。白净的纸，清秀的字，把事情原由一一道来。

　　信里说的少年便应该是这方轶了。

　　婆婆看了看方轶，在面部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跟他们兄弟二人聊了起来。

　　“轶儿现在还在书院念着书吧。”婆婆转向方轶。

　　“嗯，本来念着的，无奈最近身体患疾，功课怕是落下很多了。”

　　“轶儿，今年多大了？”婆婆突然问道神情似是很在意。

　　“今年十七了，婆婆。”

　　“嗯，十年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什么来了？”大哥方宇一脸惊恐。

　　“十年之劫。”婆婆面容就沉了下来。

　　对，这个地方是熟悉的，方轶猛然惊醒。

　　七岁那年，方家还不在此地。那年大雪，方轶去学堂的路上遇到的那个老先生。

　　那老先生把晕倒的方轶救起后，叹息道，劫数啊。

　　那老先生的住所，似乎跟这个是，一模一样。

　　二

　　人的记忆啊，长得很，若没有外力干扰是可以存在很久的。

　　比如说，十年前，方轶七岁。那夜他随家人入市赏灯，他小小的一个坐在马车里，马车摇摇晃晃，帘子外面不时燃起的烟火绽放在黑漆漆的夜里，那情形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又比如说，八年前，他九岁，生得俊俏，眉目渐渐长开。学堂放学回家路上，在一飘飘的柳树下捡到一石头，表面光滑，纹理细腻。捡起放在袖子里，然后又到了床头的书柜里。

　　十五岁那年，似是完全长成了一样。体态瘦长，眉清目秀，于眉毛上面隐隐有一条红印。手腕处也有一道红印，成弯曲状，把长长的手指衬得略显诡异妖艳。那年啊，在书院读书的他总是一个人。教书的先生经常教导他要多结识同窗，不能一个人闷着。那些一个人的白天和黑夜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偏偏就有外力。

　　七岁那年他是晕着躺在马车里到了家中大病一场。

　　一个蒙面的身影将那颗石头提前放在柳树下，九岁那年，方轶很少生病，身强体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且，夜里发光的石头一旦被方轶看到，方轶便会沉睡过去。

　　十五岁，有一同窗一直在陪他。

　　但这些如生命长河中不时出现的暗流，方轶是不知道的。

　　方家地处偏远小镇，但家中确实殷实。小镇被山环绕极其避世。大儿子方宇人如其名，器宇轩昂，果断干练，处理家中一应事务得心应手。

　　至于二儿子嘛，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自己频繁地生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那次大雪，可他只记得有一场大雪，雪花飘飘散散的，然后在床上醒来的时候，父亲母亲惊恐关切的眼神就一直萦绕在方轶身边，并这样一直萦绕在方轶以后多病的岁月里。

　　那是怎样的大雪漫天遮盖一切，让痛苦短暂地随呼啸的风朝不知道的方向飞去。留下一个思索的眉间红印少年不停地回忆。

　　“轶儿，你是不是觉得，到了婆婆这，想到了什么？”花白头发下一张平静的面孔微笑着给方轶倒好茶水，坐定缓缓地问。

　　方轶先是一惊，那么多年了，那个老先生的话确实是刚才在门前想起的。还有这竹屋，水车，空的一小块地，静的山，缸里的水，似乎都在慢慢勾起那些被遗忘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方轶的眼角近乎跳动地望着双眼附近满是皱纹的婆婆，收起了笑容一脸认真，手掌不自然地握紧抵在桌子上，声音诡异到自己也不认识，双肩不停地颤抖。

　　“二弟，不要这样对婆婆说话”大哥方宇见情形不对一把抓住弟弟的手，双眉紧促。

　　这个时候，婆婆一脸宁静地笑着，一只手反转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似有红光跟随慢慢放在方轶的肩上轻轻地拍，方轶竟神奇地平静了下来。

　　“婆婆，晚辈失礼了，我太着急了。”镇定下来的方轶擦了擦额头的汗，满脸愧疚。

　　“不碍事的，婆婆不怪你。各中原由太过复杂，我来慢慢给你说。”

　　方家两兄弟一脸疑惑。原本父亲让大哥带着方轶来寻医，方轶的脸一天一天越发僵硬以致快要动不了了，镇上镇外的郎中都给号过脉开了方子抓了草药，但情况还是一天天恶化。多方寻访，听得方家一老朋友讲起，这山里有一婆婆，许可医得这顽疾。可如今……

　　命运总是如此多变莫测弄人，方家兄弟心想。

　　该来的还是来了，婆婆心想。

　　“我先来给你们兄弟二人讲个故事吧。”婆婆悠闲道。

　　两兄弟仍旧疑惑地盯着婆婆。

　　“轶儿是七岁上的学堂吧，应该是那年，那年的雪啊，大得很，是不是轶儿。”婆婆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却提到了这两个刚刚到这深山的少年。

　　竹屋外劲风吹起，竹叶哗哗作响，卷起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回到另一个陌生又熟悉地方。

　　三

　　“那年啊，雪来得早，下得又急，婆婆我正在收拾屋子，突然一阵大风把门给吹开了，我赶忙过去想把门关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就看见啊，那门外站着一老先生，颤颤巍巍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背上还背着几本书。那人面向温和不像恶人，婆婆就让他们进来了。那老先生一进来还没坐稳却恳求我救救这孩子……”婆婆一边说一边望着方轶。

　　“怎么，那老先生如何得知婆婆可以救那孩子？”大哥方宇放下茶杯问道，而方轶却盯着婆婆一句话没说。

　　婆婆顿了顿，再次看了一下方轶，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样，接着说了下去。

　　那老先生放下孩子，摸着孩子的脸，淡淡地说，“难道谷主忘了轮回番这门功夫？”

　　“你是何人？”婆婆当即愣住。

　　“一今阁旧人，多少年了，不提也罢。”老先生低头似有无奈。

　　“老先生可是公孙御？”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那老先生。岁月无痕，同时无情地将一些无法阻挡的东西野蛮地加到每个人身上。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听到这老先生这么一说，果然，在他的额头上看到了一小条疤痕，那疤痕，涌动着那段荣耀的日子。

　　“孤星谷谷主铃木，这量相识人的功夫倒是一点没有丢。”老先生望着婆婆，两个世纪老人用着各自熟悉但这方圆十里却陌生的语言交流着。

　　婆婆虽然惊讶却似乎早有耳闻这一今阁的旧人，所以面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戒备。“这孩子怎么了，跟那，那早已灭迹的轮回番有何关系？”婆婆也坐下来仔细查看，这小男孩生得俊俏，此刻却面无血色煞是惹人怜悯。

　　“轮回番这门功夫也是出自孤星谷，谁知被哪个隐匿邪道上的堂主学了去，学了就学了，轮回番也不是什么邪术，可偏偏……哎……”

　　“这轮回番是我依照孤星谷祖师爷留下的心法创的一门功夫，可以短暂让人回到或去往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当年我也是无意中会意到这门法术，于人是没有什么危害的，这孩子……”

　　“那堂主修习这门功夫的时候，周围布满了即翼山采来的七星海棠，他自己却又用七虫七花散来培育这七星海棠，原本没有任何危害的轮回番却带了祸害。”

　　“怎么？”

　　“这七星海棠，多开在半夜，具体时辰无法得知，因次这轮回番把人送去的地方也不可知。加之这七虫七花常年吸收即翼山毒气，剧毒无比，沾上则使人全身僵硬，从面部开始，……世间也无药可解。这孩子本是从学堂回家的，行至半路，应该是突然被这孽障施了这轮回番，面部慢慢僵硬，血色退去，接着就是脖子身体，然后就……”老先生叹息着，一缕白汽飘向这小屋顶，“是劫数啊……”

　　“什么劫数？老先生是怎么知道那堂主用了那方法的，莫非……”婆婆铃木问道。

　　“那孽障是我的一个徒儿，多少年前修行路数不正，欲用此方法加快修行进程，我还在一今阁的时候被我逐了出去，没想到……”

　　“那老先生是偶然遇到这孩子的？”婆婆仍是望着他。

　　“这孩子手腕处有一条红印，遥相呼应眉头上那条，你看是不是……”老先生把这孩子的袖子撸上去。

　　“红印？这孩子就是那个被遗弃的……？”话还没说完，婆婆手中的杯子一下子就失手摔到了地上，这安静的屋子也不再那般平和了。

　　老先生无奈点点头，“我院中的那块空地近日有了异样，上面的土无端形成了这附近地形模样，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

　　“怎么，老先生的房前也有一水车？”

　　“经过了当年那样一件事情，或许已经成了习惯，水车旁边留一块空地。”

　　婆婆仔细想了想，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把碎块捡起，这茶杯也是当年那套茶杯，纹样色泽依旧，没有随着年华逝去，好像知道在哪个节点要把过去一股脑推给眼前这个花白头发的婆婆。

　　“这孩子，以后怕是要到那些未知的地方经历经历了。现在他还小，我还可以救一下，再过十年，就没有办法了，只有进去了。”婆婆捡好碎块，把它们归置好，面色平静下来。

　　“那先救吧，能缓则缓，还有这么些年，他还可以准备准备。”老先生看着这孩子，心里头不自然地生出愧疚之情。

　　“准备什么？”婆婆再次疑惑起来。

　　“咱们这些老人隐退后，婆婆可能避世，没有听说。这进了那些地方的人，可是没有几个活着回来了，即使活着回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这匆匆年月，若是亲友都不在了，还有什么意思……”老先生望着孩子，用手轻轻地把这孩子额前的头发理到耳后。

　　“那堂主把这成邪的轮回番传了出去？”

　　“哎，天底下功夫厉害的人太多，无能之辈便到处寻些旁门左道的低下伎俩，这改过的轮回番便成了他们渴望得到的杀人工具。孩子尚有时日可以活到十七岁，这过了十七岁的高手，一旦中了轮回番怕是活不了了。”

　　“这孩子还小，不能让他知道这些事情，我们先尽量救他吧。救了以后，再设法消了他这段记忆，不然恐怕一年也活不了，这毒性没到，怕是整天担忧也会要了他的命。”婆婆扶起这孩子，准备施法。

　　“也只能这样了，日后老身派弟子暗中保护这孩子应该能成，毕竟这改后的轮回番非常人能承受，何况还是个孩子……”

　　“还是被那两个人迫不得已遗弃的，他们两个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应尽量护得这孩子安稳。剩下多少年倒也没有什么，不要像他们两个那样亡命天涯，也是挺好的，老先生说是吗。”婆婆一脸疼惜。

　　“哎……”

　　雪，慢慢停了。待太阳出来，积雪融化，一切似乎又会回到原来那个样子。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按照它应有的轨迹悄悄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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