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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黑云压城


  元朗睁眼,眼前却并未如他预料那样见到朝阳。

  他心中划过一丝异样。他临睡之前,明明记得,自己面朝东方。

  他每日如此:观日落,再于黑暗中,转向东方,再闭眼。如此,待次日,他会观到眼前旭日东升。这是他九百个日夜交替所眼见的景象。他再熟悉不过,就算闭着眼睛也可以完整在现于脑海。

  而如今眼前却依旧是一片黑暗。他眼前没有夺目的日光身上也没有温暖干燥的热。

  那其实不是夜的暗,而是那云层层叠,乌云盖顶。遮蔽原本应该在此时暖意包围的日光。

  他静静看那头顶乌云,想起幼年在皇城,跟随宫中老太傅学诗,其中有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

  太傅极其不喜这句。他,那是兵乱之兆,不吉。

  太傅那时候已经年老,他前半生入翰林阁,跟随自己的恩师修史卷,之后又有足足十年的时间,他都跟随水军出海,做记录之责。

  十年海上阅历,生涯,他记录无数见闻,他写海上风暴,写异国风情,写彪悍的多情的男人,写黝黑肤色的温柔海女,他写有海上一个忽然出现的岛,岛上没有文字,只语言,他们把自己的历史和往来都编制成歌谣,代代传唱。父亲交给儿子,母亲唱给女儿。他们不喜欢珍珠,偏偏爱他们带来的棉布。他们取出很多很多的珍珠,交换他们的棉布,还送他们很多水果,有一种水果,色如琥珀,闻之甜香,尝如蜜糖。他们用那个水果待客。

  还有一个异国,也信佛,家家有佛塔,每日用鲜花和清水供佛。他们皮肤黝黑,吃一种青色发苦的拇指大的果子,他们一笑,牙齿已被染成公色。他们长的彪悍,不管男女,都力大无穷,他们却十分好客。对外人陌路,也微笑行礼。他们眼睛很大,大笑,男女老幼,都露出红色的牙齿。

  他们喜欢珍珠。觉得十分美妙。水兵用那个岛以棉布换来的珍珠,去和他们交换青色的橄榄。他们把青色的果子带回南顺,发现那样的果子除了可以染红牙齿,还可以染红布料,一颗果子就可以染一匹布。那样的颜色十分美丽,得皇室贵女所爱。

  他还写水兵在海上遇到风暴,遇到狂风,狂风掀起巨浪,卷走一个船只上大半的水兵,包括他。有很多水兵死里逃生,抱着浮木得到空气和营救,比如他。更多的水兵葬身大海,不见尸骨。他遇到大鱼,在海中缓缓沉没,一开始还能见到波浪和水面的阳光,再下沉,再睁眼,周遭已经是一片漆黑。太傅他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海水淹没透彻。那海水冰凉刺骨,不见底,如一个可以缓缓下坠的深渊。

  太傅:“在海底睁眼,不见五指,感觉自己成了一坨肉,一道鱼饵,那样惊恐,宛如自己在大鱼的嘴里,细细听,可闻听大鱼心跳。”

  太傅又:“但是我劫后余生后回想,却已经不确定,那到底是鱼的心跳,还是我的心跳。十分大声。”

  由他有记忆之时起,他就记得太傅恨水,也不喜落雨大风之日。不知道是否因为那十年所有积累的伤痛。

  太傅遇到水汽就痛彻骨髓。

  这是元朗之后才知晓的。

  一个傲骨书生,每每落雨,都疼得汗水湿透绸枕,再忍不住,就会止不住落泪。但他不吭声,一声都不吭。

  太傅死于一个炎夏。且算高寿,七十二岁。太傅府中当喜丧办。南顺帝做表,派了元起带孝,替皇室跪拜叩首。元起平日老挨板子,在跪拜的时候,却哭的停不下来。

  他最长情。

  南顺都城的夏日总是多雨,太傅缠绵病榻许久,他日日忍痛,在每个落雨狂风的日子把家眷赶出去,独自一人忍受。

  他忍受多年,似乎可以一直忍受下去,忍过那些暴雨和湿气,待朗气清,他们这些皇子皇女王孙贵子,就会端坐书堂,看太傅一身长袍,缓步走过满花垂柳的庭院,惊动一池肥美的红鲤,路过渴睡的波斯猫,一脸严肃,手持戒尺,开课。

  而那日,元朗和元起他们等了许久许久,等到牡丹公主睡了醒来醒来又睡,太傅都不曾来。

  元朗于傍晚出宫。忽然驾到了太傅府。太傅家中女妻儿女眷诚惶诚恐,来不及迎开大门,就见皇子车驾光临。

  元朗心中一路焦急:他了解自己太傅的性格,太傅一向中规中矩,年老之后又古板,不懂圆滑,他连步子都一步不错,规规矩矩。

  元朗听宫人,太傅清晨做轿,未到宫门便远远下轿,走二百五十七步,到宫门口,再呈令牌,点卵,入宫,再走五百零八步到太勤楼,饮茶,喝一碗糙米粥,漱口。端戒尺,走三百零九步,一转门,见首座太子。

  太子领皇子皇女贵子贵女行礼,开课。

  这样的太傅,忽然一日未曾告假,却不来。

  元朗披头就问:“太傅在何处?”

  太傅妻诺诺:“太傅病痛......”

  夫人解释:“昨日后半夜落雨......老爷便驱下人回避。今日本已经起身,半路又折返.....”

  元朗焦急,他随手指一眼熟厮模样的下人,吩咐:“带路。”

  厮维诺,犹豫看夫人脸色,夫茹头。

  于是带路。

  他一人入寝室内。太傅脸色青白无血色,枕巾已经见碎屑,口齿出血。他见元朗,缓气一下,:“九皇子,不该在此,即便太傅不来,也该每日三省吾身。”

  他问:“今日可默读功课?可记得?”

  元朗:“不曾默读,不曾记得。”

  太傅卧倒在床,看他,问:“那皇子今日做何功课?”

  元朗:“不曾翻书,陪牡丹公主去捉黄鹂鸟。追了三个花园,派了十个宫人堵,那黄鹂鸟狡猾,最后无处可去,居然躲进一个宫女的裙中,吓哭那宫女。”

  元朗看太傅面色,:“但是好歹是捉住了,牡丹公主十分高兴。”

  太傅:“玩物丧志。”

  太傅语气低沉,无从前掷地有声的重量。只一双眼睛明亮,思维清晰。

  元朗:“我人懒,不如太子哥哥,也不如皇姐,打也无用,骂也不羞,还不如元起,至少元起打打骂骂一阵,还乖。我只怕太傅。——太傅要好起来,骂我一,我至少还能懂一个时辰的规矩。”

  太傅笑,元朗不确定太傅是否是被气笑。

  太傅:“骂一,才懂一个时辰规矩?那老夫岂不是要骂口干舌燥,才换来一个懂事的九皇子。”

  元朗理直气壮:“这有何不可?”

  太傅不再言语。

  许久,一室之中,只闻得太傅断断续续的咳嗽。

  元朗按耐不住,终于问:“太傅。学生有一个疑问,困在心中许久。”

  太傅:“既已经许久,为何不早早提来解惑?”

  元朗:“怕被笑话。”

  太傅:“哦?那又是何种疑惑,以至于连累被笑?太傅不笑。”

  元朗:“鱼,真的有心跳吗?太傅真的听到过鱼的心跳吗?”

  太傅:“御花园中有鱼,太平池中也有鱼,就连御膳房的水缸里也有鱼。”

  元朗:“我都抓来听过。”

  太傅:“如何?”

  元朗老老实实:“听不到。只听到鱼的嘴巴张合的声音。”

  太傅问他:“老夫问你。你听得到一粒沙子落地的声音吗?”

  元朗一头雾水,摇头。

  太傅又问他:“那若是一颗大石头落地,你能听到吗?”

  元朗点头。

  太傅:“一只巴掌大的鱼,或者胳膊大的鱼,你听不到心跳的声音,可能对于大海的鱼来,那不过如一粒沙子。海中有鱼,大如屋,壮如船。但是太傅心想,九皇子不必听到鱼的心跳。”

  元朗脱口问:“为何?”

  太傅再没回他。

  元朗看他。

  太傅已经合眼。胸口原本的起伏也不再。

  元朗愣住。

  窗外,忽降大雨。

  多年后,他再追忆故人,眼前只有那场大雨。还有太傅那声声读书声。

  太傅:“......黑云压城城欲摧。这是不吉之预兆。”

  ......

  元朗猛然睁眼。

  一旁商队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大叫,先是惊恐,再狂喜,他们大叫,奔跑,手脚忙乱。

  他们喊:“乌云!那是乌云!要落雨的乌云!!!”

  他们掏出水杯,掏出瓦盆,掏出桶。再掏出羊皮袄子,棉布的衬褂,在脱下羊皮靴。他们把这一切平平整整铺好,还挖坑,铺一条牛皮毡子,对成瓦盆模样。

  再下跪。

  双手合十祷告。

  他们甚至根本不敢落泪。

  尽管他们心里已经号啕大哭。

  在北荒,每一滴水都珍贵。仙人掌的汁液珍贵,清晨的寒露珍贵,驼马的血珍贵,一颗眼泪也珍贵。

  他们祈求雨。

  祈求这九百个白与黑夜不曾再见的雨。

  他们叩,他们拜地。

  求珍贵的雨。

  元朗也祈求。他不曾下跪,他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层层不散的黑云。

  他想:“若是苍开眼,便有灵一场,让太傅在之灵知道,黑云压城,并非都是不吉之预兆。”

  黑云压城,持续了整整三。

  三十六个时辰。

  黑云盘旋空中,不散。从白到黑夜。

  他们不可能真的跪拜三。他们只能赶路。没了日头和星空作为指引,在茫茫一望无边的北荒之上,只有靠向导和老骆驼。

  他们一路向西。距离故国越来越远。

  他们头上的黑云也也越来越深厚。到后来甚至已经分不清白和黑夜。

  他们继续往石翠城的方向走。

  他们依然还是会祈求。每日铺上牛皮毡,挖成瓦盆状,跪沙地,叩拜。

  在第三日。他们跪下,如常对着黑云叩拜,他们叩首下跪,再抬头,光大亮。

  刚刚还在眼前的乌云无影无踪。空晴朗,万里无云,烈日高挂,瞬间蒸腾周围大石上的仅存寒露。

  那仿佛那三的黑云不过是一场幻觉。

  苍并未开眼。

  此时元朗在帐中刚刚瞥见投进的一抹金线,他几乎冷笑。

  他险些要冷笑出声音,却被帐外嚎啕哭声打断。

  他一边掀帐朝外走,一边在心中对太傅:“黑云压城,果然是不吉预兆。”

  他不可哭泣,不可泄气,他有一支商队。这支商队,要在两个月内,把这一批丝绸越石翠城。由此,才可以换取下一年的米粮和药草。

  他十七岁。

  不可哭泣,不可泄气。

  ......

  哭泣的人是元时。

  他是元朗名义上的兄长,其实丝毫都无血缘关系。他名义上是南顺的元章世子。实际上,他出身将门世家。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武将,征战沙场,原本为两队领袖,元时父亲当时征战,急调援军,派兵征援的正是元时的母亲。元时父亲那时见为首为一面貌俊秀的女子,立时候火冒三丈,直言:“这是沙场征战,并非绣坊比拼绣品,论淑女品德。一女子领兵,那士兵是拼血汗,还是拼绣花针?”此言一出,传入元时母亲耳郑大怒。战中,元时母亲两次于军阵中救下主将,又三次夺敌军人头。

  大胜。君主问其功劳。可赏赐。

  主将:“唯要将军夫人”。只要元时母亲。君王大喜。赐婚。据,洞房花烛夜,一对新人,拼了半夜武功。确实是武功。之后,恩爱非常。第二年,元时诞生。他们继续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越三年,夫妻二人双双战死沙场。四岁留幼子。南顺帝怜悯,赐皇姓,给予世子封号,养育宫郑

  他比元朗大一岁。西渡之时遇风暴,船体倾斜,重重摔到舱中木门上,昏睡两夜。醒来,已经懵懂如幼童。之后缓缓缓释。却依然心情大起大落。高兴时候欢呼雀跃,恐惧时候变色惊厥,悲伤时候号啕大哭。

  他如今可见是悲伤,于是号啕大哭。

  他似乎已经把所有饶悲伤都要哭出来。元朗掀开帐篷出来,只见元时哭到涕泪交流,无法遏制。观察周围人面色,也有悲痛绝望,却大半都被元时的悲痛带走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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