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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第三章

  最后一个是喜鹊。喜鹊只有十二三岁,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宋予扬让她把昨晚上她都做了什么事按时间顺序说一遍,喜鹊愣了半天,一句都说不出来。宋予扬放慢了语速,问道:“昨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对不对?客人来之前,你在干什么呢?”

  喜鹊嘴里终于蹦出了两个字:“摘菜。”

  “摘完菜呢?你又干什么了?”

  “吃饭。”

  “吃完饭呢?”

  “睡觉。”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饭?”

  “摘完菜。”

  “吃完饭之后,你在哪里睡的觉?”

  “房里。”

  “你是指孙姨娘的房里,对吧。你什么时候从厨房回到孙姨娘房里的?”

  “吃完饭。”

  钱小蝶噗嗤笑出了声,宋予扬瞅了她一眼,钱小蝶赶紧捂住了嘴。宋予扬又问道:“你回房睡觉的时候孙姨娘在哪里,她在干什么?”

  “厨房,干活儿。”

  “孙姨娘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里的?”

  钱小蝶还以为她要答“干完活儿”,没想到喜鹊愣了片刻,答道:“不知道。”有进步。

  宋予扬面露微笑,“很好。知道的就据实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孙姨娘回到房里之后干了什么?”

  “睡觉。”

  “睡觉之前呢?”

  “洗脸、洗脚。”

  “水是谁打的?”

  “我。”

  宋予扬说:“你答得不错,我们来顺一顺。昨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你先在厨房摘菜,摘完菜你在厨房吃饭,吃完饭你回孙姨娘房里睡觉,孙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把你叫醒,让你去打水。你去哪里打的水?”

  “厨房。”

  宋予扬身子往前微倾,盯着喜鹊,问道:“是二门以里的厨房?”

  “是。”

  “就是你摘菜、吃饭的那个厨房?”

  “是。”

  “很好。你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这时候天黑了吗?”

  喜鹊点点头。

  “院子里有人吗?”

  “没有。”

  “那个时候,内院所有屋子里的灯都灭了,还是还有亮着的?”

  喜鹊摇摇头,“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慢慢想,想起什么来随时告诉我。想不起来的你就说不知道。”宋予扬耐心地说道,“咱们接着说。你走到内院门边,要出去打水,内院的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关着的。”

  “有没有闩好?”

  “闩好的。”

  “你打开门闩,走出内院,来到二进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没有人?”

  “有。”

  “都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刘嫂,在收拾花厅。”

  “然后你直接去了厨房?”

  “是。”

  “厨房里有谁,在干什么?”

  “林婶,在洗碗。”

  “你打了热水,就往回走,进了内院门,你有没有把院门关上?”

  “有。”

  “有没有把门闩上?”

  “闩上……”喜鹊愣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

  宋予扬追问道:“你是忘记了把门闩上,还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闩上?”

  “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闩上。”

  “你回到内院,有没有发现院子里有什么变化,比如哪间屋子的门开了或者关了,哪间屋子里的灯熄了或者亮了。和你出去的时候比,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不知道。”

  “你拎着水回到房里,孙姨娘在干什么?”

  “梳头。”

  “然后呢?”

  “然后她洗脸、洗脚,就睡了。”

  “洗脚水是谁倒的?”

  “我。”

  “你倒在哪里了?”

  “院子里树下。”

  “然后呢?”

  “然后我就睡了。”

  “今天一大早有人惊声大叫,你听到没有?”

  “没有。”

  “是谁叫你起的床?”

  “孙姨娘。”

  “起来之后你干什么了?”

  “穿衣服,叠被子。”

  “孙姨娘叫你起来之后,她干什么了?”

  “她跑出去了。”

  “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很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跑。”

  “后来呢?”

  “后来有人把我带去书房。”

  宋予扬站起身说道:“喜鹊,你答得很好。没事了,你回去吧。想起什么只管告诉我们,不要怕。”

  喜鹊出去了。钱小蝶长出一口气,说道:“急死我了。问一句答两个字,亏你有耐心。三哥,我看喜鹊迷迷糊糊的,肯定忘了闩内院的门。”

  “有可能。”

  “既然如此,邓老板屋里撬柜子的人,还有朱彩儿屋里的黑影就都解释得通了。他们是半夜偷偷溜进来的,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人。”

  宋予扬走到朱彩儿坐过的窗前,往窗外望了望,思索片刻,说:“走,我们去找一辉。”

  邓同的灵堂搭在昨晚宴客的花厅上。家人们忙忙碌碌,往来穿梭,桌椅都挪开了,瓶几杂物收拾一空,诺大的花厅空荡荡的。家人站在梯子上往高处挂白色幔帐。徐一辉站在二进的院子里,正在盘问最后一名家人,看到宋钱二人出来,他又问了两句,便挥手打发家人走了。

  时候已近中午,三人出了邓家,找了家小饭馆,边吃边聊。徐一辉已经问完邓泽的口供,连带着把管家、家人们都盘问了一圈。

  “邓泽昨晚回来过。”徐一辉说道,“当时大约是戌时二刻,我们还在花厅吃饭。邓泽没去花厅,在厨房里见了孙姨娘,吃了饭就走了。管家说看到孙姨娘送邓泽出了二门,看门的家人说亲眼看见邓泽走出大门。”

  钱小蝶说:“这和孙姨娘的口供对上了。”

  宋予扬问道:“邓泽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弱书生。”

  徐一辉对邓泽的评价还挺好,钱小蝶却对他印象不佳。“文弱书生?不会吧,看他的样子,挺窝囊的。”

  徐一辉说:“文弱书生不都挺窝囊的。”

  钱小蝶笑道:“斯斯文文的才叫文弱书生,窝囊的不叫。”

  徐一辉说:“你听着。‘白云转瞬变苍狗,沧海茫茫成桑田,人世间就是这般变化无常,可伤可叹。虽说人有旦夕祸福,可是这不测来得太也迅猛,令人只觉生之无趣。’是不是挺斯文的?”

  这种扭捏酸词儿从粗豪的徐一辉嘴里说出来,更加滑稽。钱小蝶大笑,“邓泽说话都这腔调啊。”

  宋予扬说:“亲爹死了,还拽这种虚文,虚情假意。”

  “没错。”徐一辉说,“邓泽挤了半天也没掉下一滴眼泪,我倒觉得他如释重负。邓同新娶之后邓泽就被撵出去了,他原先住的屋子让给邓同新娶的妻子住,他搬去柳枝巷邓家老宅。邓泽在外面没了管束,渐渐往花街柳巷跑,还在倚翠楼养了个姑娘,欠了放贷的大笔银子,近来被债主催得紧。一个多月前,邓同知道了邓泽欠债的事,气得暴跳如雷,扬言再也不认这个儿子,还说邓泽有本事借就要有本事还,他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出的,邓泽没本事还钱,被债主打死,也是活该。邓泽吓得不敢回家,昨晚回来大概又是来要钱。”

  钱小蝶说:“这事孙姨娘肯定知道,她怎么没告诉我们。”

  宋予扬说:“邓同死了,天合绸缎庄和邓家的家产就都是邓泽的了。”

  “对。邓泽是独子,他还有一个姐姐,嫁到无锡去了。”徐一辉说,“谁能从死者身上得到大好处,谁就最可能是凶手。这个案子,邓泽的嫌疑最大。”

  钱小蝶说:“可是,邓泽不在现场,他早早地就走了。而且他一个多月没回家,花雕里的药不可能是他下的。”

  宋予扬说:“这是我们最初的线索,非常重要。要是知道酒里下的是什么药,案子就破了一半了。”

  徐一辉说:“这个交给我吧,我去杭州城里转转,找找哪里有卖迷药的。”

  三人决定兵分两路。徐一辉去找药,宋予扬去拜访邓同的几个朋友,特别是送酒的王福赐。钱小蝶听了一上午口供,听烦了,便执意要跟徐一辉同去。

  出了小饭馆,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街上人来人往,一如往常。谁家死了人,谁家破了家,都只是寻常之事,市面上连个小水花都掀不起。徐一辉突然想起一事,说:“对了。还有一件,昨晚上邓泽在倚翠楼留宿,今天早晨邓家仆人去柳枝巷报丧,扑了个空,后来是在倚翠楼找到的他。邓泽相好的姑娘名叫翠凤。”

  宋予扬笑赞道:“不愧是徐大捕头,经验老道,连姑娘的名字都审出来了。你没对邓泽动刑吧?”

  “去你的。”

  钱小蝶说:“我师兄不怒自威,不用动刑,只要往邓泽面前一站,就能让他胆战心寒……”

  “……简直黑白无常。”

  钱小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徐一辉笑道:“你小子!越来越轻狂了。你这时间、精力都花在邓同命案上,可别耽误了正事。”邓同命案并不简单,可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的。宋予扬来杭州是要办刑部重案销魂散案的,可别被一桩小小的命案牵绊住了,误了大事。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每个城市都有藏污纳垢之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在那里进行,贩卖迷药、毒药就是其中一种。作为一个地方上的捕头,别的可以马虎,对辖区内这些见不得光的去处,一定要了如指掌才行。徐一辉和钱小蝶找到刘畅,刘畅让他们去找一个在杭州城里“识路数”的人,名叫“小米”。

  徐钱二人在一间乌烟瘴气的赌坊里找到小米。小米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瘦得皮包骨,面皮黄黄的,就像黄灿灿的小米。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显得十分机灵。听说是刘捕头让他们来找自己的,小米对徐一辉递过来的碎银子便假意推辞了一回,推辞不了也就兴高采烈地揣了。小米带着他们东拐西绕,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徐一辉要的东西,最后摸到了这家小酒馆。

  徐一辉一跨进小酒馆,就后悔不该带了钱小蝶同来。

  这间小酒馆地处一条曲折窄巷的最深处。酒馆里昏暗简陋,弥漫着一股古怪气味,有劣质酒酸,也有陈年霉气,还有人身上的酸臭味儿,混在一起,令人闭气。疏疏落落几张破桌椅,十几个不三不四的泼皮散坐桌旁。柜台后面一个中年男人坐着打盹儿,有人进出时才微睁一下眼睛。

  酒馆里十几双眼睛刷地一下朝他们看来,然后齐刷刷地落在钱小蝶身上。钱小蝶换了一身男装,头发束在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越发显得修眉俊目,俊俏非凡。一群泼皮盯着她,直勾勾的眼神毫不掩饰,就差口水跟着往下淌了。

  小米轻车熟路,带着他们径直朝酒馆后门走去。

  “什么人!干什么的?”柜台后面的中年男人突然起身喝道。

  “嘿嘿,熊二掌柜,不认识我了?我小米呀!近来发财?这两位朋友找金嫂做个小生意,还请给个方便。”小米赔着笑点头哈腰地说道。

  熊二掌柜狐疑地看看徐一辉和钱小蝶,徐一辉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往柜台上一扔。熊二掌柜伸手拿了,掂了掂,一摆手,又自顾打盹去了。

  酒店后门通着一条阴暗的短巷,是条死胡同,胡同两边各有一个紧闭的小门,从外面还真看不出这里边还别有洞天。左手边那扇门上挂了个木牌,上写一个“金”字,小米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叫道:“金嫂在吗?我小米呀,开门呀,买卖上门啦!”

  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窄小阴暗,通风倒好,没有那股霉味儿了。靠墙立着一个槅子柜,摆着些瓶瓶罐罐。那个叫金嫂的穿着邋遢,头上草草挽了个髻,斜插一根金簪,脸上黑黢麻乌的,胡乱涂了些脂粉,看不出多大年纪。

  小米说明来意,金嫂回身从柜子底下摸出几个小纸包,“都在这里了。”一开口竟是一副粗嘎的男人嗓音。钱小蝶吓了一跳,这个金嫂到底是男是女?她盯着金嫂想看个究竟,金嫂一转脸,向她抛个媚眼儿,把身子一扭,拿手帕捂着嘴,吃吃地笑了。钱小蝶吓得赶紧移开了目光。

  徐一辉一个个纸包打开看去,手指沾了些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再尝了尝,有几样他认得,剩下的几样,他叫金嫂找来几个杯子,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壶里装的是邓家的花雕。徐一辉将药粉用酒化开,一杯颜色发绿,一杯变得浑浊,剩下两杯清澈透明,徐一辉端起一杯放在唇边。

  “师兄!你要干什么?”钱小蝶一把拉住徐一辉,这是什么药他敢乱喝?

  “没事,我不喝,只尝尝味道。”徐一辉把药酒含在口里,然后吐掉,要了杯水漱了口,又尝了另一杯。

  “怎么样?”钱小蝶问。

  徐一辉摇摇头,问道:“还有吗?”

  门外一声轻响,钱小蝶一步跨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对面门半开,露出半张圆胖脸,钱小蝶一眼望去,赫然竟是邓同!钱小蝶全身的血霎时冻住了,没等她喊出声来,对面的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怎么了?”徐一辉伸手拉住钱小蝶,她的身子微微一抖。

  “邓叔叔!我见到邓同了!”钱小蝶满脸惊恐。

  “对门是什么人?”徐一辉问金嫂。

  金嫂收拾着桌上的药包,声音平淡,“不知道,多管闲事死得快。有你们要的货吗?”

  徐一辉摇摇头,拿出一块碎银子抛下,“有劳了。”

  “嘿嘿,我这里还有好东西呢,是专给女人吃的,两位大爷要不要看一看?”金嫂子盯着钱小蝶,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得十分猥琐,“管你是黄花闺女,还是贞节烈妇,吃了我这药……”徐一辉沉下了脸,拉着钱小蝶便走,小米一溜烟地紧跟在后面。

  小酒馆里传出一片喧闹声,徐一辉一把推开酒馆后门,里面立刻鸦雀无声,静得邪门。

  徐一辉一眼扫去,酒馆角落的桌子边上多了几个人。正对着徐一辉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他。“跟紧我!”徐一辉低声说道,他在前面开路,钱小蝶紧跟着他,小米走在最后。

  一个壮汉突然站起,伸手便朝钱小蝶胸前抓去,钱小蝶身子往后一缩,撞在小米身上,她一声怒喝:“你干什么!”

  “哈哈哈哈,要不是个雌儿,怎么不敢让人摸?我赢了,这银子是我的了!”那人阴阳怪气儿地大叫起来,众人哄堂大笑。原来这群泼皮在赌钱小蝶到底是男是女。

  钱小蝶气得俏脸通红。徐一辉转身一把揪住那壮汉的脖领,一使劲,那人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儿,徐一辉一拳挥出,正打在他面门上,那人大叫一声应声倒下。众泼皮见徐一辉动了手,发声喊,抄起板凳家伙冲上来,徐一辉侧身躲过身后呼来的椅子,一把扯过身后那人,连人带椅往前一扔,几个往上冲的泼皮被砸倒一片。这几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剩下的人都惊呆了,犹豫着不敢上前。

  徐一辉余光一瞟,络腮胡子身边的几个人站了起来,被络腮胡子伸手拦住。徐一辉拉着钱小蝶两步跨至门边,掌柜的从柜台后面伸出头来,挥舞着手中的铁尺,叫道:“这位朋友好本事,留下万儿再走!”

  徐一辉一言不发,拿起柜台上的算盘只一拍,算盘啪地一声摔得粉碎,算珠四散飞开,打中了几个趔趄上前的泼皮,还有一颗正打在掌柜的脸上。掌柜的扔下铁尺,捂着脸一蹲身,再也不敢言语。

  徐一辉拉着钱小蝶几步跨出小酒馆,小米早趁乱溜了。

  宋予扬打听清楚了,这杭州城内,徽记钱庄的石崇贤、曾家当铺的曾丰裕、福赐绸缎庄的王福赐,是邓同的生前好友。也是这三个人和邓同一起喝了第一坛花雕。

  徽记钱庄的石崇贤和邓同年龄相仿,体型也差不多,皮肤白嫩,他要是和邓同并排站在一起,就是一个白胖子,一个红胖子。说起邓同暴毙,石崇贤一连声地惋惜,“他比我还小一岁呢。”

  徽记钱庄和邓同银钱往来很多,石崇贤说邓同很讲信誉,按期归还本息,分毫不爽。谈到邓同的为人,石崇贤更是赞声一片,“老邓对朋友那是没话说,出钱出力,热心肯帮忙。他门路极广,你们京城里的总捕头,是他的贫贱之交。上次一个刁蛮无赖和我争买乡下的一块地,多亏了他找了刘捕头帮忙摆平的。

  “他新娶的太太?老邓太太死得早,他一辈子没享过艳福,老来给自己娶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回来,享享福,也是人之常情啦。不过呢,色字头上一把刀,为这个送了自家老命,就不值了。

  “他儿子邓泽太不成器。不是我背地里说人坏话,老邓就不该让他儿子去读什么书,根本不是那块料!弄得书读不成,生意又不会做,两头不到岸。这天合绸缎庄交到邓泽手上,不败光就算好的喽!

  “王福赐?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两个人虽然一桌子吃过饭,生意场上可是水火不容。老邓一死,暗地里最爽的恐怕就是老王喽,老邓做生意手法狠辣,福赐这几年被天合挤得难受,老邓一死、小邓又不成器,老王可以趁机收复失地了。

  “什么?官府怀疑邓同是被人害死的?喝了王福赐送的酒之后死的?不、不、不会吧。这个……老王总不会因为生意被人抢了就去毒死人吧?老王送的酒,我也喝了。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这个铁锤我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

  福记当铺的曾丰裕一脸愁苦悲恸,却不是因为邓同。邓同暴毙这个突兀的消息也未能成功转移曾丰裕的注意力,说不到三句他便把话题扯到自家的窃案上。

  “我和邓同没有生意往来,他钱多得很,哪里需要当东西,我问他借钱还差不多。眼下我还不出画,徽记当铺快要倒闭了,邓同不巧这时候死了,我可问谁借钱救急去?

  “邓同有钱,他爱娶谁娶谁。我儿子快连媳妇都娶不起了……

  “邓同有钱,他儿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饿不死。我看过几天我们全家就该喝稀饭了……

  “王福赐也是有福之人,人家绸缎庄生意再不好,每月也有银钱进账,再不济还有满库的绸缎呢。你说我当初开个绸缎庄多好,开什么当铺……

  “官府怀疑邓同是被人害死的?不可能!我中午刚找过刘畅,刘捕头说邓同是突发心悸而死。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得罪人,这位差爷,我就直说了吧。你们放着我家现成的案子不理,非要在邓同的死里找破绽,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人命关天、人命关天,是不是我这儿非得出条人命你们才给破案呐?告诉你,你们再不破案,过几天我也突发心悸了……哪来的铁锤?没见过!”

  宋予扬听了足足两车的牢骚话,不得不问道:“听说福记当铺丢了两幅画?”

  “那恶贼偷的哪儿是画啊,那是要取我的命啊!”曾丰裕哀号道。

  曾丰裕的弟弟,就是邓同提到的曾家老六,早在一旁坐立不安了,这时赶紧捅了捅曾丰裕,说道:“大哥,这位小差爷是京城来的捕头,你看他年纪轻轻就升了捕头,道行肯定比刘畅深多了,你不如把案子转托于他,兴许能破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曾丰裕立马扯住宋予扬,非要带宋予扬去案发现场,看看他家一度号称“牢不可破”的藏宝室。

  藏宝室在曾家当铺后面,半截埋在地下,地面上的半截留了几个扁且狭的通气孔,除非把人削成一半那么薄,否则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

  下了十几阶台阶,曾丰裕贴身拿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地捡了好半天捡出一把开了最外面的铁门。窃案发生后,藏宝室里外三把钥匙全收回到曾丰裕手上。

  室壁是坚硬的岩石砌成,里面还算宽敞,一排排铁架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上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类当品,上贴蓝色标签。曾丰裕命曾老六在这里守着,“宋捕头,这边请!”转过一个架子,曾丰裕打开一扇小门,低头钻了进去,这就是第二道门了。

  门里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室,四壁无窗,却并不黑暗气闷,宋予扬仰起头,小室天花板凿有九个碗口大的小孔,既能通气又能采光。小室里也有两排放当品的铁架子,贴的是绿色标签。曾丰裕指指嵌在墙里的一个黑铁柜,“喏,画就是放在这里的。”这就是邓同口中曾家当铺的“铁柜子”了。

  宋予扬在小室里转了两圈,用脚踩踩地板。曾丰裕说:“这地下铺的是两尺厚的大石块,挖不穿的。”

  “案发现场已经被破坏了吧?”

  “没有破坏,没有破坏!”曾丰裕摇着手叫道,“现场就是这样的,没留下任何痕迹。要不是那天我开柜子取东西,根本发现不了进了贼。”

  宋予扬指着铁柜,说:“可否打开一瞧?”

  曾丰裕犹豫了一下,哗啦哗啦地在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开锁。

  宋予扬问道:“你带这么一大串钥匙,是为了掩人耳目吧?里面只有三把是有用的。”

  曾丰裕愣了一下,苦笑道:“唉,我还以为这招绝妙呢,没想到被你一眼识破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被偷怕了,再来一回我就真得去要饭了。”曾丰裕拉开铁柜,“喏,都在这儿了,都是宝贝中的宝贝,丢了哪一件都能要我的老命。”

  柜里的东西不多,收放整齐,贴着紫色标签。

  “除了两幅画,还丢了什么?”

  曾丰裕一拍手,说:“奇就奇在这儿了!只丢了两幅画,画的旁边就放着一套南珠,每一颗都有这么大,盒子里还有一枚这么大的珠子,居然都没丢!”曾丰裕屈着五指比划着。

  “一握大小的南珠,很值钱吧?”

  “可不是,比那两幅画还值钱,那个贼居然没看见。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宋予扬探头进铁柜里瞧了瞧,摸了摸铁柜四壁,又敲了敲,四壁完好无损,声音闷闷的,并无异常之处。铁柜里的东西不多,只要一划拉,用一只不大的布口袋就能全背走了。可窃贼除了画,余者一概未取,恐怕用“没看见”解释不通。“那两幅是什么画?怎么会那么值钱?”

  “嗐,物以稀为贵,就因为少呗。是前朝有名的画家陆探微的画作,陆探微留到现在的画总共没几幅,所以特别值钱。”

  “画是谁当的?”

  曾丰裕含糊应道:“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绝对可靠,不会讹我的,这点我可以肯定。”

  宋予扬盯着天花板上的九个通气孔,思索片刻,转身往外走。曾老六替他打开外门。

  “哎,宋捕头、宋捕头!”曾丰裕手忙脚乱地锁铁柜,锁二道门,锁外门,然后一溜小跑地跟上来,“宋捕头,现在当户怀疑是我昧下了两幅画,逼着我交出画来,否则作价三倍偿还。你说我冤不冤?”

  曾老六也说道:“宋小爷你给帮帮忙,破了这案子,我大哥倾家荡产酬谢,也是愿意的。”

  宋予扬停下脚步,摇摇头,说道:“这案子,我破不了。”

  王福赐在自家后院喂鸟。后院的桃树上刚刚打起花苞,上面挂了一排鸟笼。王福赐嘬着嘴学了几声鸟叫,一只鸟儿啾啾地回应了两声,另外几只次第开口叫了起来,鸣声此起彼伏,清脆动听。王福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儿。

  正唱至得意处,王家小厮带着一名少年捕头来到后院。“王老板,你心情不错啊。”

  “你就是京城来的宋捕头?”王福赐上下打量着宋予扬,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想到你这么年青,真乃后生可畏也。”王福赐瘦得像跟竹竿,脸上沟壑纵横,老态毕现,声音十分沙哑。

  今天天气好,王福赐就请宋予扬在后院的藤椅上坐了,命小厮去倒茶。

  宋予扬开门见山,说道:“王老板,天合绸缎庄的老板邓同昨夜暴毙了,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王福赐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拍着椅子扶手,说:“听说了!听说了!我正思量着什么时候去吊唁呢!”

  “王老板消息很灵通。”

  “嘿嘿,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时候怕是整个杭州城都晓得啰。”王福赐摇头晃脑地说。他也知道此刻自己该作哀惋状,可惜假装了几次都没成功,干脆作罢。“大家都说为死者讳,但是讳来讳去反倒善恶不分了。”

  宋予扬问道:“何出此言?”

  王福赐身体倾向宋予扬,语重心长地说:“宋捕头,我看你年纪还小,你别嫌我唠叨,听我老头子说一句。做人可是要行善积德啊,邓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要拿他的故事来教育子侄和孙辈,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千古的真理,不信可不行!”

  宋予扬说:“邓同做了什么恶事?”

  王福赐说:“天合绸缎庄短短十年分号遍布江南,为什么?欺行霸市,打压同行嘛!我这福赐绸缎庄是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先父创下的基业,就拿我的名字命的名。我从小在铺子里长大,十五岁正式入行,那个时候,邓同还吃奶呢。他一个京城混混,仗着有后台,居然一步一步压到我福赐的头上。他以为有人给他撑腰,没人收拾得了他,嘿,他忘了头上有苍天呢。”王福赐举起枯瘦的手指往上戳了戳。

  宋予扬说道:“我还以为王老板和邓同是老朋友。邓同新婚的时候你送了他三坛上好的花雕,后来邓同回请老友时,听说你也在场。”

  “我是送给彩儿的。我们这里的风俗,女儿出生时,酿上几坛花雕,等她出嫁时,取出来宴客。因此上,这酒又叫‘女儿红’。彩儿的爹死了,他死前我帮不了他,死后照顾不了他的孤儿寡妇,送上三坛女儿红,也算聊尽心意。”

  “你和朱彩儿的父亲很熟?”

  “朱若愚在我这里做了快二十年的账房先生,你不晓得?”

  宋予扬问道:“朱彩儿的父亲不是开绸缎庄的吗?”

  “那都是后话喽。”王福赐神情变得悲伤,“我常常对人说,朱若愚应该改个名字,人家是大智若愚,他是大愚若智,该叫个朱若智才对。因为我这话,若愚和我翻了脸,直着脖子要跟我辩,额头上的青筋暴老高。我说你辩什么辩、辩什么辩,读书读成你那个样子,还不如不识字的好。

  “他读了那么多书,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穷得叮当响,在我这里管个帐房,混口饭吃,安安稳稳过日子,不也蛮好?他不,偏偏要做出个怀才不遇的样子来。象棋下得好嚜,就自以为有运筹帷幄之才,读几本破史书,就自以为天下大事了然于胸了,懂一点医术,就张口闭口‘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就是这么个人,谁不晓得啊。

  “邓同外憨内精,朱若愚是啥成色,他会不晓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船不堪重载,邓同不仅要给他重载,还故意往船上不停加码,巴不得早早把船搞沉掉。他吹捧朱若愚,说他一肚子才华浪费在算盘珠儿上,可惜了。朱若愚听了邓同这话,感动得涕泪横流的你晓得吗?真的是涕泪横流哇,说活了这么大岁数,总算遇到知己伯乐了。

  “邓同撺掇朱若愚做生意,没本钱邓同给借。账房先生不做了,开绸缎庄,一下子开五家分号,结果呢,根本不灵。你晓得吗?邓同借给他一分本钱,就怂恿朱若愚在外再借五分,邓同还在里面捣鬼乱出主意,能赚钱才怪。结果呢,天天亏,到后来债主上门讨债,逼死了朱若愚,邓同拿出钱来冒充好人,接了朱若愚的铺子不说,还娶了彩儿。”

  宋予扬说:“原来是这样。”

  “有句老话怎么说?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说的就是朱若愚这样的蠢蛋。从一开始我就劝他,我说你自己出去开铺子不是件简单的事,你一没本钱,二没经验,全靠借债能行吗?万一有个闪失你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他不听,我多说几句,他就冷笑连连,说我是害怕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你说这不是不知好歹嘛?后来我干脆懒得说,随他闹去,怎么样,应了我的话吧?不到两年,全部败光。邓同这一招,就叫做杀人不见血!”

  “若愚在我这儿做了二十年账房先生,丰衣足食,平安无事。跟着邓同两年,家底赔光,小命搭上,谁对他好谁在害他,他临死前也不晓得悟出来了没有。”

  宋予扬说:“朱彩儿对这前前后后的事情知不知情呢?”

  王福赐说:“她怎么会不知情?这前因后果都是她亲眼见的,她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她要是不知情,就也是个蠢蛋、糊涂蛋!”

  宋予扬问道:“邓同为什么要害朱若愚?”

  “还能为什么?朱若愚一无所有,可他有个漂亮女儿。彩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可惜啊!”王福赐紧闭着嘴伤感了一会儿,叹道:“说句心里话,若愚这人,迂是迂了点儿,蠢也蠢透,可心眼是不坏的,人品很正。二十年来,他经手的账目清清楚楚,分毫不爽,我信得过他。你看那边那畦飞燕草,就是他亲手给我种的。那时候他已经离开我这里,和我闹翻了走的,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和我往来了。谁知那阵子我牙疼得吃不下饭,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便专门跑了来,给我把草药种下,臭着一张脸,扔下个偏方就走了。我按照他的方子,把飞燕草煎了来漱口,还真管用,几天牙就不疼了。若愚对老婆孩子也很好,他老婆常年卧病,他悉心照料,从无半句怨言。彩儿就更不用说了,掌上明珠一般,千疼万疼。若愚要是活着,他邓同就是倾家荡产,也娶不到彩儿!他要是有点自知之明,肯踏实过日子,就好喽。”

  宋予扬问道:“你送的三坛花雕,口味都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一样的,是从同一个大酒缸里舀出来的。最上等的花雕。”

  “昨晚上邓同请客,喝的就是你送的花雕,喝完之后他半夜就死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报应!”笑到一半,王福赐警觉起来,“哎,不对啊,宋捕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邓同死了,六扇门的捕头跑我家里干什么?”

  宋予扬说:“据同席的人说,昨晚的酒味道不对。我怀疑有人在酒里下了药。”

  王福赐慌乱起来,“你不会怀疑我吧?我怎么会在酒里下药?那酒又不是只有邓同一个人喝,万一彩儿喝了呢?这世上恨邓同的人多了,我看他儿子邓泽头一个就想毒死他,你该去审一审邓泽。哦哦哦,对了!对了!那酒我还和邓同一起喝过一坛呢,难道我想毒死我自己?哎,不对啊,你刚才说同席的人,同席的人并没有死掉对吧?那邓同怎么会是被我的酒毒死的?”

  宋予扬笑道:“王老板真是机敏过人。”

  “不机敏哪行,差点儿被你这个后生仔套进去了。”王福赐嗔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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