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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钱小蝶看着楠木大床上邓同的尸体,恍惚间像是身在梦中,眼前的一切一点儿都不真实。昨晚上邓同那张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的胖脸还历历在目,一转眼却变成了一具冷硬可怖的尸体。尸身的脸白中透青,五官扭曲变形,双唇微张,眼睛圆睁,眼珠子往外凸着,一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指节弯曲,床单被抓得稀皱,显然死前挣扎得很痛苦。

  钱小蝶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又是这么一副可怕的样子,她心里发慌,胃里一阵阵翻涌,偏忍不住又要看。仵作终于验完了尸,拿白布盖上了尸首,钱小蝶长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宋予扬蹲在床头不知在鼓捣些什么,他头也不抬地对钱小蝶说:“你不用呆在这里,你去找一辉,我随后就来。”

  邓家是三进的院落,昨晚宴请钱小蝶和徐一辉是在第二进的大花厅上,主人内室在第三进的内院里。

  内院门口有两名捕快把守,徐一辉和刘畅站在院子里低声交谈。刘畅抬眼看见钱小蝶,立刻抛下徐一辉,迎上前来,高声笑道:“唷!大小姐!你看真不巧,你们刚到,就碰上这么桩倒霉事。”

  宋予扬走了出来,徐一辉问道:“怎么样?”

  “仵作验过了,似是突发心悸而死,身上并无外伤。尸体已经硬了,约莫是昨天半夜死的。”

  徐一辉问:“有没有中毒迹象?”

  “中毒?中什么毒?”钱小蝶奇道。

  “昨晚的酒。”

  徐一辉是怀疑昨晚酒里有毒?“可是昨晚的酒师兄你、我,还有邓太太,我们三个都喝了,我们不都没事?”

  刘畅打个哈哈,说道:“大小姐,徐捕头的意思是,你们年轻人喝多了没事,邓老板一个老头子,喝多了容易引发旧疾,一口气喘不上来,嘎嘣儿一下,死了。”刘畅回头吩咐两名捕快,“邓同的死因已明,系饮酒过量,突发心悸而死,告诉邓家,可以开丧入殓了。”

  宋予扬说:“且慢!我还有些疑问,要再问问。”

  刘畅说:“还有什么可问的?”这位京城来的宋捕头太年轻,太俊俏,笑得也太多,看上去远没有徐捕头沉稳可靠。

  宋予扬笑眯眯地说:“徐大捕头是酒中高手,喝遍大江南北,自称千杯不倒,昨晚上一坛花雕居然把他喝晕了。徐大捕头不怀疑自己的酒量,他怀疑昨晚邓家的酒有问题,我想查查到底是他的牛皮吹破了,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刘畅不耐烦起来,“刚才钱大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桌喝酒的有四个,死的只有一个,要是酒里有毒,另外三个为啥没事?喝了头晕?酒喝多了,头当然要晕的。如今我们杭州府的案子都堆成山了,曾家那两幅画儿还没个着落,哪有功夫管这些。”

  徐一辉说:“刘捕头,你只管忙你的正事,这边邓家只管开丧祭吊,宋捕头有些疑问,就让他问一问。”

  正说着,只听咚咚的一阵脚步声,从院门外跑进一个人来。那人二十上下年纪,面色发黄,精神萎靡,脸庞酷肖邓同,只是小着一圈,活脱脱一个发福兼发迹前的沮丧的邓同。那人一见刘畅忙停脚站住,嗫嚅道:“刘捕头……”

  “邓泽!你还知道回来啊?”刘畅大声喝道。

  “我爹他……”邓泽怯生生地瞟了另外三人几眼。

  刘畅轰苍蝇似的冲邓泽挥挥手,“死在房里,你去看看吧。”

  “哦。”邓泽弓着背,脚步虚浮地往内室走去。

  刘畅干笑两声,说道:“既然二位捕头发了话,邓家这事,就交给宋捕头了。”

  “三天。”宋予扬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你给我三天时间,保证查个水落石出。”

  刘畅心里半分都不信,嘴上却说:“京城来的捕头,就是不一般啊。”

  朝南五间上房,邓同的卧室在西边最里间。穿过中间的堂屋,东边第一间是个书房。邓同虽然生意繁忙,无暇读书,这个书房却整得相当不错。屋里宽敞明亮,书籍整齐干净地码在四排大书架上,每天都有人专门来扫灰。住在内院的人全被集中在书房里,听候发落。

  朱彩儿换了一身素白衣裳,去了簪环,脸洗得干干净净,比昨晚反倒更加秀丽。她坐在窗前,离着孙姨娘远远的。

  孙姨娘掉着脸坐在另一边。朱彩儿从进邓家的门起,这位孙姨娘就是这副模样,从来没见她笑过,除了偶尔在邓同面前挤出讨好的笑容之外。起先朱彩儿还有些惴惴的,不知自己哪里言行不注意,得罪了她。后来见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不爱看,不看就是了。孙姨娘那副干瘦的身板,乌突突没有光泽的长脸本来就没啥好看的。

  孙氏身边立着的小丫头名叫喜鹊,木呆呆地戳在地上,嘴巴微张,显得迟钝。她开口说过话吗?朱彩儿不记得,记忆里只有孙姨娘不时冲她吼叫,多数是在指桑骂槐。

  荷香和橘香站在朱彩儿和孙姨娘之间,两个都是为她进门特意买来的丫鬟。朱家家徒四壁,嫁妆都是邓同给钱置办的,哪来陪嫁丫鬟。荷香圆圆脸,有几分秀气,橘香瘦长脸,没半点姿色。朱彩儿总觉得长成荷香这样其实很悲哀,美得足够让男人忍不住揩一把油,却不够让男人把自己娶进门,还不如像橘香那样,太平本分地做个丫鬟。

  娶进门又能如何呢?朱彩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皓腕如雪,纤指似玉。美成天仙,还不是任人糟践?朱彩儿心中烦闷,转头望着窗外。窗外院子里,刘捕头和徐一辉站着聊天,钱小蝶也在。像钱大小姐那样的才算好命吧,样样不缺,走到哪儿都有人敬着,捧着,偶尔任性出次远门,就有人专门护送。

  那个面容俊朗的少年来了。他是个捕头,姓宋,走路生风,眼睛里有光,对什么都饶有兴趣。朱彩儿往旁边稍微挪了挪,让过院子里横斜的树枝,望着宋予扬挺拔的背影。他肩宽腰细,四肢修长,同样的差服穿在他身上,就比别人穿得好看。年青的生命,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朝气蓬勃,可惜不是她的,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坠入暮气沉沉。朱彩儿心中针扎一般地痛。

  有人跑进院门,是邓泽回来了。他还是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挨揍,一颗心悬着,被揍完了才能踏实。邓同死了,邓家的万贯家产都是他的了,今后谁还敢再看不起他?如今邓泽才是邓老板。他手里有了钱,腰板挺直了,未尝不是个人人争嫁的乘龙快婿。

  院子里的人散了。书房门外一阵脚步声响,朱彩儿扭头看去,宋予扬和钱小蝶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最后面是徐一辉。宋钱二人站在一起,俪影双双,佳偶天成,令人眼前一亮。朱彩儿暗暗感叹,钱小蝶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大德,上天如此厚爱她,什么都给,毫不吝惜。而她朱彩儿,上辈子又是造了什么孽……朱彩儿又羡又妒,感怀身世,心中惨痛,不觉流下泪来。

  钱小蝶疾步上前,柔声劝慰道:“邓家婶婶,你不要太难过了,保重身体。”

  孙姨娘冷哼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

  宋予扬望望众人,说道:“邓同昨夜暴毙,官府依例要盘问一番,各位不必紧张,据实说就是了。如有虚假言辞,按律处置。”他转向朱彩儿,“你就是邓同的遗孀?”

  “是。”朱彩儿垂下眼帘。

  “这几位都是谁?”

  朱彩儿一一指着诸人,说道:“那位是孙姨娘,服侍她的丫鬟喜鹊。这是荷香和橘香,她们俩是跟着我的。”

  “内院就只有你们五位?”

  “还有老爷。”

  宋予扬点点头,说道:“昨晚徐捕头和钱大小姐在府上做客,大约戌时三刻离开。客人离开之后,府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朱彩儿说道:“什么事都没发生。昨晚老爷喝醉了,徐爷和钱大小姐走了之后,孙姨娘扶老爷回房歇息。我也回自己房里睡了。”

  宋予扬瞅瞅孙氏,孙氏赶忙说道:“就是这样。老爷昨晚喝醉了,是我服侍老爷睡下的。老爷体沉,我扶不动,喊人过来帮忙,橘香跑来帮我。我们俩一直等到老爷睡下,才各自回房。”

  “邓同的尸体是谁发现的?”

  几个人一齐望着荷香。荷香往后缩了缩,怯生生地答道:“是我。早上我去叫老爷起床,没想到老爷他……已经……死了……”她太紧张了,脸涨得通红,嗓音憋得尖细。

  宋予扬问朱彩儿:“昨晚宴席上的饭菜是家里做的,还是外面买的?”

  “家里厨房做的吧?”朱彩儿瞟了一眼孙姨娘,犹疑地答道。

  孙氏干脆地说道:“是在家里做的。老王主厨,林嫂给她打下手。老爷早上就说要请客,我开了单子,请老爷过了目,让管家专门买的鱼肉菜蔬。我们中午就开始准备了,一直忙到客人进门。老爷说客人身份尊贵,我怕出纰漏,一直在厨房里督着她们。”

  “昨晚宴席上的酒是在哪儿买的?”

  孙氏说:“不是买的,是老爷的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福赐绸缎庄的王老板,名字就叫王福赐。几个月前,老爷娶新太太进门的时候王老板送的。一共送了三坛,正月里老爷请客喝了一坛,昨晚喝了一坛,家里还剩一坛。”

  “昨晚那一坛还有剩的吗?”

  孙氏说:“没有了,全都喝光了。还有一坛没开封的。”

  “去拿来。”

  孙氏起身道:“就在书房隔壁屋里放着。老爷喜欢把好东西都收在自己身边,离得越近心里越踏实。”孙氏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抱着一坛酒进来。宋予扬命孙氏打开泥封,倒了三杯出来,请朱彩儿、徐一辉和钱小蝶品尝。

  “我不会喝酒,只怕尝不出什么来。”朱彩儿抿了一小口,说,“这酒和昨晚的有什么差别,我分辨不出来。我喝着都是一个味儿。”

  徐一辉端起酒杯浅尝一口,然后一气喝干,拿起一杯递给钱小蝶。钱小蝶啜了一口,细品了品,说:“和昨晚的酒味道不一样,没有那股酸涩的味道了。”

  徐一辉又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说:“这才是真正的极品花雕。”

  宋予扬盖好酒坛,说:“这坛酒做为证物由官府封存了。”他从衣袋中取出一柄铁锤,细长的铁柄,锤头小巧精致,“这柄锤子是谁的?”他把铁锤拿到朱彩儿面前,朱彩儿摇摇头,说,“不是我的,我没见过。”

  孙氏说:“拿来我看看。”她接过铁锤看了看,还给宋予扬,肯定地说,“这东西不是我们家的。”

  宋予扬问道:“你确定?”

  孙氏自信地说:“家里的东西,一个针头线脑,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把锤子不是我们家的。”

  宋予扬说道:“难道昨晚有外人来过内院?”

  “不可能!”孙氏斩钉截铁地说,“外人进不来。老爷在钱财上可小心了,最怕招贼,内院的大门每晚都是我亲手上的门闩,错不了。”

  朱彩儿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昨晚我房里有个黑影。我想起身仔细看看,人却像魇住了似的,怎么都起不来。”

  孙氏拉长了脸,气鼓鼓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宋予扬问她:“你说什么?”

  孙氏赶忙陪笑答道:“没、没,我没说什么。” 

  钱小蝶思忖道:“黑影?会不会是个贼呢?刘捕头不是说杭州府近来闹贼嘛,难道是那个盗画贼?”邓家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中堂,一丛牡丹上栖着一只白头翁,题曰“富贵白头”。钱小蝶走去细看,这幅画画得挺精细的,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宋予扬说:“我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一辉、小蝶,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钱小蝶不假思索,开口便道出她昨晚的疑惑,“我有个问题要问邓家婶婶。邓婶婶,你年轻貌美,为什么会嫁给邓叔叔?邓叔叔的年纪和令尊差不多大吧?”

  朱彩儿倏然变色,勉强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大小姐难道没听过‘姻缘天定’这句老话?就算贵为千金小姐,婚姻大事也未必能顺心如意。我累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房休息了。”

  钱小蝶碰了个软钉子,登时哑口无言。朱彩儿起身走出书房。宋予扬凑到钱小蝶面前,低声说,“你单独盘问一下孙氏。”徐一辉说道:“我去找邓泽。”宋予扬点点头,高声说道:“邓太太!我送你回房。”他三步两跳地出了书房,去追朱彩儿。

  徐一辉也走了。钱小蝶瞅瞅书房里的四个人,突然心慌起来。她还从没审过犯人呢,该怎么盘问啊?嗯,首先不能太和蔼可亲了,让人家觉得她软弱可欺,编瞎话骗她。刚才宋予扬的样子就很严肃很认真,看上去就让人信服。钱小蝶板起脸,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正琢磨着要问什么,只听孙氏鄙夷地说道:“装模作样!”

  “你说什么?”钱小蝶有点儿懵。孙氏是怎么发现她这副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

  孙氏瞟了一眼荷香和橘香,陪着笑脸道:“钱大小姐,能不能让丫头们先去干活儿?今天一大早发现老爷出了事,家里乱成一团,丫头们趁机偷懒,屋子里被子都被叠呢。”

  钱小蝶点头同意。宋予扬让她单独盘问孙氏,这下好了,省得她找借口把其他人打发走了。三个丫鬟出了上房门,进了院子里之后,孙氏才拉着钱小蝶说:“钱大小姐,你请坐。我告诉你朱彩儿为什么会嫁给我家老爷。”

  “朱彩儿?”

  “就是老爷的新太太。她是老爷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姓朱,小名彩儿。她小时候我就认得她,看着她长这么大。半年前,她爹做生意亏了本,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一急,死了。债主上门催债,要拉朱彩儿抵债。多亏老爷出手相助,替她家还清了债,又替她置办了嫁妆,娶她进门。你说,老爷这是对她有恩呐,有什么不能明说的?扯什么‘姻缘天定’,装模作样!”

  原来孙氏是说朱彩儿装模作样。钱小蝶说:“她也挺可怜的。”

  “她可怜什么?老爷对她够好的了。又替她还债,又替她办嫁妆,还买了两个丫鬟专门伺候她。老爷那么爱钱的一个人,你算算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的珍珠翡翠,天天好菜好饭吃着,还不知足。一进门就要求单独住一间房,服侍老爷的活儿一指头都不碰,老爷隔三岔五叫她过去睡一次,她还推三阻四,跟要了她的命似的。她也不想想,要不是老爷,她不知在哪个窑子里呆着呢,她哪有资格挑挑拣拣!”

  钱小蝶颇为尴尬。这些人家家里的事,并不是宋予扬想让她盘问的吧。钱小蝶站起身,一眼看见墙上那副《富贵白头》,说道:“这幅画画得不错,像是出自名家之手,很值钱吧?”

  孙氏答道:“这幅是假的,不值钱。老爷在钱财上特别当心,曾家当铺丢了画之后,老爷就找人画了张假的挂上,把真的收了起来。真的值七、八百两银子呢。”

  “邓太太说昨晚她房间里有个黑影,会是谁呢?”

  孙氏撇撇嘴,“她睡迷糊了吧!内院门是我亲手锁的,谁进得来?她呀,自己不干活儿,就喜欢和我对着干!仗着自己长得漂亮,怎么任性怎么来。她以为别人都像她爹娘那样惯着她呢。漂亮有什么用?再漂亮也有看烦的时候。老爷这是死了,要是他活着,过不了多久,准得烦她,顶多一年。”

  孙氏一抱怨起朱彩儿来,就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地扯起家庭琐事。钱小蝶几次想打断她,都被她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正说着,宋予扬来了。孙氏站起身,不像刚才那般放松,微微有些紧张,表情也局促起来。

  宋予扬拉了张椅子坐下,示意孙氏也坐下,开口问道:“你在邓家多久了?”

  孙氏说道:“二十三年了,我是先头太太的贴身丫鬟。”

  “邓同有子女几人?都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两个。一儿一女,老大是姑娘,名叫邓泓,老二是儿子,名叫邓泽。都是先头太太所生。姑娘四年前嫁到了无锡武家,女婿名叫武平,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家道还算殷实,日子过得不错。少爷还未娶亲,半年前老爷让他搬去老宅住,说是那地方清静,正好读书。”

  “你没有儿女?”

  孙氏苦涩地摇摇头。

  宋予扬说:“听说邓同出身贫贱,那个时候你一定很辛苦吧。”

  一句话戳中了孙氏的心,她长叹一声,说:“是啊,我是跟着老爷太太捱过苦日子的,他们姐弟俩都是我一手带大。太太临终前,将他们姐弟托付给了我,熬了六七年,如今姑娘嫁了人,可是少爷他,唉!”

  “邓泽怎么了?”

  “他早到了成家的年纪,可是没人替他张罗。一个人住在外头,没人照顾,也没人管束,就怕他往邪路上走。如今老爷亡故了,他总算可以搬回来住了。”

  宋予扬说:“半年前,就是邓同娶朱彩儿进门的时候吧?”

  “是。老爷就是嫌少爷碍事,才让他搬出去的。”

  “碍什么事?”

  孙氏言辞闪烁起来,“新太太和少爷从小一起长大,老爷嫌不方便。”

  宋予扬问道:“怎么不方便?”

  孙氏不得已,说道:“少爷打小就喜欢朱家姑娘,这个人人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的。”

  宋予扬追问道:“邓泽和朱彩儿有私情?”

  孙氏吓了一跳,急忙说道:“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没有!朱家姑娘从小就特别漂亮,水灵灵的,人见人爱。她哪里看得上少爷,少爷只是单相思吧。”

  钱小蝶忍不住说道:“他们两个年龄相当,邓叔叔救了朱彩儿,为什么不把朱彩儿许给邓泽呢?”

  孙氏说:“老爷他……他是个薄情的人。先头太太老说,老爷对外人大方,对家里人刻薄得很,一双儿女还比不上银子亲。”

  宋予扬问道:“邓泽经常回来吗?”

  “不常回,也就每个月月中回来拿个饭钱。”

  “昨天正是十四号。”

  “昨晚上少爷回来了。家里刚好来了贵客,摆下酒宴,他没敢去见老爷。我让林嫂给他弄了些饭菜,他在厨房吃完就走了。唉!自己的亲生儿子,弄得跟做贼的一样。昨晚我让少爷多等一会儿,等客人走了再去见老爷。他等不及,非要走。结果连他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可怜呐!”孙氏掏出手帕抹起泪来。

  宋予扬问道:“你确定昨晚邓泽是在散席之前走的?”

  “是,我送他出了二门。”

  “那是什么时候?”

  孙氏说:“记不清具体是哪个时辰了,只记得少爷走的时候,席上的菜都上齐了。他走了没多久,客人就告辞了。”

  宋予扬问道:“邓同床头有个暗柜,你知道吗?”

  “知道。老爷把值钱的东西都藏在那里了。”

  “钥匙你有吗?”

  “没有。钥匙老爷亲自保管,只老爷一个人有,他谁都信不过。”

  “邓同身上并无钥匙,他房间里也没有。钥匙藏在哪里,你知道吗?”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以前太太在世的时候,连太太都不知道老爷把钥匙藏在哪里。”

  宋予扬问道:“邓同床头有半杯水,是谁放上去的。”

  “是我。老爷有时候半夜醒来要喝口水,每天晚上我都倒一杯水放他床头,省得他再喊人。”

  “邓同昨晚上喝醉了酒,你和橘香扶他回到房间,他吃了什么或者喝了什么?”

  “只喝了一碗药。”

  “邓同得了什么病?”

  “老爷没病。他身体一向好得很,他喝的不是治病的药,是补药,十全大补汤。他以前不喝,自打新太太进门,他就开始喝了。”孙氏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为什么?”

  孙氏嘟囔道:“还能为什么?一个青春年少,一个年过半百,老爷娶她进门,就是不想要命了。果然才半年,就把一把老骨头给断送了。新太太自以为精通药理,给老爷吹了什么枕边风,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他喝了有半年了?”

  “差不多吧,没有半年也有好几个月了。那药可贵着呢。”

  宋予扬问道:“昨晚的药是谁煎的?”

  “老爷的药向来都是我亲手煎的。昨天晚宴的时候,我就在厨房小火炉上煎好了,老爷睡前我亲手端给他喝的。”

  “那个叫喜鹊的丫鬟,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她呀,她啥都不会,就会好吃懒做。昨晚上我嫌她在厨房里碍手碍脚,早早地打发她回去给我铺床,准备洗脚水。她倒好,等我伺候完老爷回到屋里,她先睡着了。机灵的丫头从来不会到我手上,分给我的只有这种笨的。”

  宋予扬站起身,说道:“暂时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回去吧,把橘香和荷香叫来。”

  孙氏一连声地答应着,出去了。

  宋予扬问钱小蝶:“你都问到了什么?”

  “我知道邓太太为什么嫁给邓叔叔了。邓太太闺名朱彩儿,这你已经知道了,她父亲做生意亏了钱,欠了债,急火攻心不幸去世了。债主上门要拉邓太太去抵债,邓叔叔救了她,替她还了债,娶了她。”

  宋予扬说:“不错。朱彩儿的父亲名叫朱若愚,和邓同是同行,也是开绸缎庄的。朱彩儿也说她是为了报恩才嫁给邓同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那她问出来的这些就没有价值了。

  宋予扬说:“所有的口供都要经过多方验证,方可认定为事实。否则只是一面之词。孙氏还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了,都是些家长里短。”

  “说来听听。”宋予扬颇感兴趣。

  “她说邓叔叔对朱彩儿很好,在她身上花了好多钱,还出钱给她娘治病。然后就是不停地抱怨,说朱彩儿不干活儿,份内的事也不做,不服侍邓叔叔,对家里的事不上心,进门好几个月了,还像是个外人。还说她再这样下去,邓叔叔迟早得烦她,长得再漂亮也有看厌的一天。反反复复说的尽是这些没用的话。”

  宋予扬说:“没用?用处大着呢。这些情况恰好印证了朱彩儿的口供。我刚才问朱彩儿,有没有邓同床头暗柜的钥匙。她一脸茫然,连邓同床头有个暗柜都不知道。朱彩儿人在邓家,心却不在,对邓家的大事小情统统不关心。昨晚上在邓同屋里偷偷摸摸撬柜子的人,肯定不是她。”

  “昨晚上有人在邓叔叔屋里撬柜子?”

  “对。”宋予扬拿出那柄铁锤,“这把锤子是我在邓同床下发现的。暗柜的锁上有几道划痕,和这柄锤头吻合,显然有人想拿这柄锤子撬开暗柜。”

  钱小蝶听得入了迷,“你怀疑邓叔叔是被人害死的?”

  宋予扬点点头,“不是怀疑,是肯定。”

  “你怀疑谁?”钱小蝶对宋予扬深信不疑。宋予扬年纪轻轻就破格升任捕头,就是因为他脑瓜子聪明,擅长破案,各种疑案难案,迄今为止还没有难住他的。差房里的人都叫他“神捕”,钱彪也对他赞赏有加。

  宋予扬不答,自顾说道:“昨晚的酒、床下的铁锤、暗柜上的撬痕,凶手留下的痕迹未免太多了。”

  橘香来了。她长得不好看,人却十分爽利,口齿清晰,语速很快,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地交代了昨晚上的事。朱彩儿胆小怕黑,她和荷香晚上轮流陪朱彩儿睡。昨晚轮到荷香当班。邓同醉了,橘香便去帮孙姨娘,和孙姨娘一起服侍邓同睡下,然后就回屋睡了,直到今早被荷香的尖叫声吵醒,“荷香叫得那个凄惨,我还以为她……”橘香顿住不说了,脸上表情十分不自然。

  “你以为她怎样了?”宋予扬问道。

  橘香望着宋予扬,红了脸,吭哧起来,“老爷最近老对她动手动脚的,她背地里偷偷哭过好几回了。”

  钱小蝶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邓叔叔对家里的丫鬟动手动脚?真看不出他还能干出这种龌龊事!

  宋予扬脸上波澜不惊,问道:“昨天半夜你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我睡得很死,好容易睡个囫囵觉。太太晚上睡得不好,一晚上得醒个两三次,来回折腾。昨晚不该我的班,不用起夜。”

  “你去吧,叫荷香进来。”

  荷香站在当地,紧张得如惊弓之鸟。宋予扬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屋子里寂静无声,荷香大气儿都不敢出,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你叫荷香?”宋予扬终于开了口。

  荷香吓得一哆嗦,“是。”她声音尖细,语带哭腔。

  “昨晚客人走了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客人走了之后,孙姨娘扶老爷回房,我就去服侍太太了。”

  “今天早上是你发现邓同死了?”

  “是。”

  “具体是什么时候?”

  “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太太就把我叫起来了。太太说她娘病了,她要去庙里给她娘烧柱头香,让我去跟老爷说一声。我在老爷卧室门口叫了半天,没人应,我怕耽误了头香的时间,就推门进去,发现老爷已经死了。”

  “当时你看到的邓同是什么样子的?”

  荷香打了个哆嗦,说道:“我只推开门往里看了看,没有进屋。”

  宋予扬问道:“天还没亮,人躺在床上,你是怎么看出人已经死了的?”

  荷香双眼东瞟西瞟,闪烁不定,右手神经质地搓着衣角,说道:“屋子里的窗帘没拉上,老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想他一定是死了。”

  宋予扬站起身来,说:“你随我来。”他走出书房,穿过堂屋,西边两间相连的屋子都是邓同的。外边一间小起居室,里边就是邓同的卧室。宋予扬走到邓同的卧室门口,推开卧室门,回头问道,“你当时是站在哪里?”

  荷香一脸恐惧,脚步延迁着不肯上前。钱小蝶安慰道:“你过去指认一下就行了。别怕,尸首已经盖起来了,看不见的。”她揽住荷香的肩膀,“我带你过去。”

  荷香双脚蹭在地上,抗拒着不肯向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宋予扬站在卧室门口,说道:“卧室门对着床尾,站在门口只能看到邓同的脚,看不见脸,你是如何知道人已经死了的?”

  荷香抽噎着说道:“昨晚上……太太……太太睡不着,命我去书房……去书房取本书……”

  钱小蝶搬了把椅子,拉荷香坐下,“你坐下,慢慢说。”荷香倔着不肯坐,站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宋予扬关上卧室的门,和钱小蝶对视几眼,二人静等了好一会儿,等荷香哭得差不多了,宋予扬方才问道:“太太让你拿什么书?”

  “她说……她说随便拿一本就行了。”荷香拿手帕拭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清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太太叫醒。太太说她喝了酒,心慌,睡不着,让我去拿本书来,随便翻翻。我端着烛台走到外面,天还黑着,月光挺亮。”荷香渐渐止住了哭泣,“我进了上房屋,往右拐进书房,随手抽了两本书,然后往外走。走到堂屋里,就听到老爷屋里咔哒一声脆响,我停下来仔细听,又有一阵奇怪的声音,比刚才那一声轻多了,不留意听不见。

  “我吹熄了蜡烛,悄悄走到老爷卧室门口。卧室门没关,半开着,我往里面看了看,窗帘也没拉上,亮亮的月光正照在老爷的床上。我听了听,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以为我听岔了,正要走,突然,老爷从床上坐了起来,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整张脸都扭曲了,凶恶地瞪着我。我吓死了,后来怎么回去的我都不记得了。”荷香面露惊恐,显然心有余悸。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太太房里,把书交给她,就躺下了。太太翻了一会儿书,吹熄了灯睡了。我更害怕了,一直睁着眼,直到天蒙蒙亮我才睡着,没睡一会儿我就被太太叫醒了。太太让我去跟老爷传话,我走到这里,叫了几声,老爷都不答应。我推开门,看到老爷硬挺挺地躺着,我突然明白过来,老爷死了,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正是他临死前的情景。我吓得腿都软了,大叫起来。”

  宋予扬问道:“昨晚上你有没有把你听到看到的事情告诉邓太太?”

  “没有。”

  “为什么?”

  荷香低下头,说道:“我怕太太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三更半夜跑到老爷房门口,是要去勾引他。”

  “太太说过你勾引老爷吗?”

  “太太没说过……”

  “谁说过?”

  “孙姨娘。她经常骂喜鹊,好吃懒做啥活儿不干,还说,‘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干自有人干,等着顶班的早等不及了,整天打扮得骚里骚气的……’太太听不懂,我和橘香都知道她是在骂太太和我。”

  宋予扬问道:“邓太太说,昨天晚上她屋里有个黑影,你看到了吗?”

  “没有。”荷香突然惊慌起来,“该不会是……老爷的鬼魂吧?”

  宋予扬拿出那柄铁锤,“这是太太房里的东西吗?”

  荷香拿着铁锤看了看,交还宋予扬,说:“不是。”

  “你确定?”

  “我确定。太太的屋子都是我和橘香收拾的,每一样东西我都清楚。”荷香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不似刚才那般慌乱。

  宋予扬说:“你仔细听听,昨晚听到的是不是这个声音。”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一会儿卧室里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声音!”荷香叫道。

  咔哒咔哒声停止了,宋予扬从屋里走了出来,说道:“暂时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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