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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流水浮灯


  龙泉寺依水建寺,山上有河流穿过寺院,绕山门蜿蜒东去,谷里水流汇聚,河道渐渐开阔,这时节天气刚暖,水势上涨,竟微有奔腾之意。

  杨逍带纪晓芙所到的地方,正是个山势弯角,河流从此地折向东南,脚下便是宽阔河面。

  河水哗哗流淌,其间却有百千灯火随之漂流,点点萤光闪烁,仿佛天上繁星坠落,将夜色照得微亮。

  顺着河流往山上瞧去,只见无数火光沿河飘落,描绘出曲曲折折的河道。

  纪晓芙低头看向脚下,才看清那萤光却是一只只油纸叠的小灯,五颜六色,或折做莲花,或折做小船,或折出种种可爱可笑的模样,里面放一支小小蜡烛,在水里飘飘摇摇,间或被水边树枝牵绊,被水浪打翻,卷上了两岸,更多的却长途跋涉流去了大河里。

  她想到过几日就是浴佛节,知道这是善男信女放出的祈福河灯,不知想到什么,她呆呆望着长龙一样的灯河,怅然一叹。

  这时有十几岁的小和尚捧了彩纸蜡烛笔墨来,口称‘左使’,交给了杨逍。

  纪晓芙看他退去时,脚步轻灵,如落叶飘于水上,转瞬间身影消失在山林间,道:“小小年纪,少林寺弟子也未必有这样的轻功。”

  杨逍道:“功法不同,这一招‘一叶浮流水’是他师父最得意的,自然非同一般。”

  纪晓芙道:“我听师父说过滇南曾有一名姓叶的高手,轻功很是厉害,江湖上称他‘一叶浮流水’。倒没听过洪山寺庙中也有这样一门功夫。”

  杨逍笑着看她,道:“和尚难道生来便是和尚?”

  纪晓芙又道:“方才掠过后院时,我见那院子里血迹还没干,又有武僧持棍棒戒备森严,萧门主带人急匆匆往后山奔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你怎的还有心情在这里折纸灯?”

  杨逍眉头微皱,道:“要不,你加入明教?”

  纪晓芙一愣。

  杨逍笑道:“你加入明教,便可知道教中事务。我就告诉你那院子刚刚发生了什么,萧向晚又去追什么人,我到风门分舵做什么,又为什么在这里放河灯。”

  “……”纪晓芙一扭脸,道:“我并不想知道。”心里却想原来这里是风门分舵,怪道小小一间寺庙藏着那许多高手。

  她既说了‘不想知道’,便一个字也不再问,默默地蹲在河边看着流水浮灯。

  脚边水草绊住了小小的灯,她伸手捞起来,是一盏七彩牡丹灯。牡丹花瓣一层裹着一层,最外面又笼着一层轻纱,极为精美,应当是心灵手巧的女子所做。

  她见小灯因被水草绊倒,花里进了水,便将蜡烛取出,想要帮她沥干了水,再放去江河。

  花里却是一块卷成小卷的绢帕,展开时,蝇头小字娟秀工整,是一首小诗:

  “初见君,未知晓,此情暗自心中绕,

  与君处,方明了,君即我心伊人貌,

  时不对,人不好,君已情归她人抱,

  唯感叹,愚人笑,即将别君在未晓,

  声不闻,面部照,此生必走这一遭。”

  她轻声念着,仿佛看到写诗的女子,万般柔情无从寄,写在帕上,藏在灯里,随流水而去,这一生再也无人知晓。

  “此生必走这一遭……”她轻轻叹气,“既非良人,何必自苦?”

  杨逍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纪晓芙道:“世间难道只有那一个人么?那人却自有芙蓉并蒂的人,只她一人苦闷,何必?”

  杨逍面露一种古怪的神色,道:“这种事原本就没有理由,见到了,便觉她喜怒嗔痴皆可爱,世人自有千千万,比她好的也有许多,偏觉得她尤其可爱。”他略一摆手,道:“你年少,自然不知。”

  纪晓芙呆了一呆,道:“当真有这么个人么?”她叹气,“我该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我仍是不懂,是这一个人,或是那一个人,有甚不同?”

  杨逍略一扬眉,道:“什么人?”

  纪晓芙摇头,道:“没什么,我跟他……唉,跟你说的,这是两回事儿。”她说着将花灯水擦干,绢帕卷好,重新点了蜡烛,放回河里。

  小灯摇摇晃晃,随着水流飘得远了。

  她轻声道:“愿她嫁的良人,一世安乐和美,再不想起那人罢。”

  杨逍眉头微皱,却没再言语。

  忽然,风吹水流急,将一只小灯打到了岸上,蜡烛顷刻覆灭。

  杨逍随手捡起,白油纸折成一只不起眼的小船,拆开来,笔迹锋利,如金戈铁马,力透纸背。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只听得杨逍赞一声‘好!’,道:“世上男儿皆应如此!蒙古未驱,何为家国!”

  其声凛冽峻急,如历戎马杀伐。

  方才因那女子而起的一腔春愁被这冷意一扫而尽,纪晓芙也觉心头激越,叹道:“不知谁家少年郎,却拟刀弓走咸阳。”

  乱世之中,多的是颠沛流离、沙场尸横千里,儿女情长似乎是很渺小又很奢侈的事。

  她想到这一路所见,天地风雷四门的高手频现,洪水旗□□阵的令行禁止,在荆门诛杀的胡云龙,七峰山上被围杀的霍英三人……

  不禁疑惑道:“明教当真如你说的,一心抗击元廷,又怎会与中原武林背道而驰,屡屡结仇?”

  杨逍微笑道:“丫头,眼见为实。”

  纪晓芙道:“我所见的,与我听过的不尽相同,才要问你。”

  “你身边似乎是有天地风雷四门,四门之下又有洪水旗、烈火旗么?我听过红巾军起兵抗元的事,却才知那便是明教洪水旗。烈火旗就在峨眉山下,我竟也从没听过,不知对外又是什么名号?”她又叹了口气,道:“我在你身边尚且看不明白,何况师父他们?未必知道明教做过什么,才误会这样深。”

  她想了一下,便又摇头:“你教中人多是行事诡异,下手狠辣,确实不是名门正道的做派。只看天鹰教的霸道阴毒就可见一斑,也不怪令人误解了。”

  她说着,竟当真为明教操起心来,只觉说它是魔教却做着跟各大门派一样的正义事,说它不是魔教偏又行事做派都十足的阴毒邪门,不禁连连摇头。

  杨逍瞧她这操碎了心的模样,不禁一笑,道:“天地风雷岂能凌驾五行旗之上?五行旗在各地起事抗元,轰轰烈烈打着明教旗号,是怕元廷不举兵打上光明顶么?江湖本就是杀人被杀的江湖,不能因为技不如人被杀了就说别人的武功是邪门外道吧?你师父?你师父知道了也不会有所改变。”

  纪晓芙吃惊道:“原来不止有洪水旗和烈火旗?”

  杨逍手指轻点着下巴,微笑道:“你想知道?”

  纪晓芙想到他那句‘要不,你入我明教?’,便将脸一扭,道:“并不想知道。”

  杨逍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便觉好笑,将手里浸了水的小船又裹了一层油纸,重新折回去,放回了河水里。

  纪晓芙蹲在河边,拿了根树枝,解救近处被水草拦住的小船,瞧着一只幽蓝小船十分别致,便捞起来,纸的外层有奇异的涂层,才会有淡淡幽光,打开一看却呆了。

  ‘杨柳东风向晚轻,杯酒千山亦逍遥’。

  她抬头瞧了杨逍一眼,看他若无其事,便又念了一遍,笑道:“莫不是嵌了人的名字在里头?”

  杨逍微一点头,道:“若有人叫柳千山、杨晚轻、风亦遥……之类的,也不太难听。”

  纪晓芙看他说得煞有介事,扑哧一笑,将小船又放归水里,心里却想起萧向晚每每望向杨逍时的模样,似总有许多话萦绕眼眸,欲说还休。

  ‘若当真是她写的这句诗,倒真是枉将深情付流水,他哪里像是将什么人搁在心上的人呢?’继而又想,‘萧门主英气飒爽,想来不是困扰于这种事的女子罢,世上的事总有巧合。’

  她又瞧了瞧杨逍,见他将小和尚送来的油纸折了一只又一只小船往水里放,却不见他提笔写字,疑道:“你什么也不写,如何祈福呢?”

  杨逍一怔,道:“我说我在祈福么?无所求,就是放河灯,不行么?”

  纪晓芙被他一句话顶回来,便觉无话可说。

  杨逍看她这般表情便觉愉悦,笑道:“你可有想求神灵的事?”

  “我么……”纪晓芙想了一下,道:“第一盼爹爹妈妈平安喜乐,第二,希望能长伴师父,光耀峨眉。”

  杨逍提笔写了第一句,第二句却没下笔。

  “你师父对你来说,很重要?”他侧着头,一瞬不瞬地看定了纪晓芙。

  “我自幼跟随师父,自然很重要。”纪晓芙用一种‘这也需要问’的眼神看他,“难道你师父不重要?”

  “唔,我师父?”杨逍认真地想了想,道:“不沽名钓誉,不欺世盗名。文能运筹帷幄,武可问鼎巅峰,却隐匿江湖,这样的师父,确实值得我敬重。”

  纪晓芙听他话里影射,叹气道:“我师父是正直果决的人,你不要因为私怨就诋毁她。”

  “我说过,跟你师父没有私怨,是她放不下。”杨逍提笔写下她第二个愿望,道:“你自己就没什么想要的?”

  “我?没,没有……”纪晓芙心思转了一圈儿,才轻声道:“我若说,放我回峨眉去,你能答应吗?”她迎视着杨逍的目光,有些忐忑,却不闪躲。

  “现在不能。”杨逍搁了笔,手指轻慢,将油纸折成小船。

  意料之中的答案。

  纪晓芙眼神微黯,道:“你总能告诉我,为何将我扣押在魔教罢?我跟你从前并不认识,我爹爹与你更没仇怨,你同峨眉有仇,我也只是师父门下一个小小弟子,师父……向来刚强,又怎会因我跟你低头?”

  杨逍蹲在她身旁,将小船放进了水里,指间轻轻一推,将小船送出去几丈之远,遥遥地往江流而去。

  他轻声说:“那天初相遇时,你若不说‘师父有诈’,我便不会多看你一眼。我与你师父过招,你若没有挺剑相救,我便不会以你作伐牵制你师父。你师父弃你而去,你若不拿话呛我,我也不会将你带走。若一路上你顺从于我,我觉得无趣也就放你离开,你偏跟我强硬到底,我怎能放你?”

  纪晓芙忍不住插嘴:“我并没有,我只是说你堂堂明教左使,掳走无力还手的后辈,令人耻笑。难道不是实话么?”

  “啧,实话就不是呛声了?”杨逍微挑眉,继续说:“再到破庙一夜凶险,你若没有仗剑救罗信,我只会想名门弟子不过如此。你若不敌金鱼儿的刀,我兴许不会救你,便是救了你也会就此跟你分道,我身处之地总是险象环生,救你一次未必能次次救你。你能片刻间领会我所说的剑法,天赋自是极高,若由我加以指点,他日定然胜过你师父太多。”

  纪晓芙心中惊异,道:“谁要你指点?我既是峨眉弟子,怎会学你魔教武功?”

  杨逍道:“我教你的云霞十三式,也是峨眉武功。”

  纪晓芙忽听到云霞十三式,急忙问:“这十三式我从未听师父提起,你如何学得?”

  杨逍却不答她,仍旧说回先前的话,“在醉仙楼,你说‘学共同抗敌,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不枉了’,又说‘马革裹尸,好过留得千古骂名’,我便知道你与你师父决然不同。”

  纪晓芙听了,心道我说过的话,他原来都记得这样清楚,我跟师父自然不同,若师父在此,一定不会听他说这些胡话,一定会拔剑让他闭上了嘴。他为何跟我说这些话呢?我只是想问他为何留我在身边,他便告诉我原因就是,却怎的这许多话?

  她歪着头看过去,只见杨逍一双清亮的眸近在眼前,映着点点浮灯,揉着些温暖,让人错不开眼。

  只听他轻轻地问:“在荆门诛杀胡云龙,你为何拦我去救霍英?随州城外,你又为何不再像最开始那般说你‘剑指邪门歪道’?”

  纪晓芙也在想:‘是啊,为什么呢?’

  她怔怔地望着杨逍,忽觉手上微暖,他的手修长有力,包裹了她的手,她仍怔怔的,道:“原本是我问你,怎的成了你问我呢?你须先回答了我才对。”

  杨逍微皱了眉,叹道:“你当真听不懂?”

  纪晓芙却心道:你跟我说这些,扰得我心乱如麻,万般烦恼,我听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我只盼离开你远远的,再没有眼下这等烦扰。

  正在此时,远处‘轰’地一声巨响,脚下的山体被震得摇晃起来,继而是细碎的爆破声,隆隆不绝于耳。

  循声望去,龙泉寺方向火光冲天而起,人群仓皇骚乱,惊呼声、打斗声夹杂着猛烈的爆炸声,划破寂静的山夜。

  杨逍心下一沉,道一声‘在这等我,不要跟来’,身影自山涧掠过,踏着水流直上,白影倏忽转过山门,往火光中扑了进去。

  纪晓芙只觉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拂过,几处要穴忽的一松,真气自丹田散逸全身,经脉畅通,却已解了她的穴道。

  她不及多想,也循着水路往上奔去,她轻功也自不弱,纤细身影在山间纵跃,很快便到山门。夜间逗留山里的人原本不多,多是笃信佛教之人,此时虽神色仓皇却已镇静下来,由一些持棍武僧围护着涌出山门送往别处寺院。

  纪晓芙避开人潮,身子贴着门边蹿了进去,绕过放生池,穿出天王殿,便见雄伟的正殿映着后方一片火光,大火还没有烧到大雄宝殿,她心里一松,心道这时候人们都聚在山门处放河灯,想来伤亡并不惨重。

  她听着后殿已没有爆破声,刀剑之声犹烈,便提剑急往后奔去。

  后殿已淹没在一片火海里,有许多灰袍僧人提着木桶扑火,来回穿梭于侧门取水。庭院里却有武僧与黑衣人厮杀,纪晓芙一眼掠去,这些武僧所用兵器刀勾剑叉各异,武功路数更是绝不相同,却都是个中高手,人数众多,渐成围杀黑衣人的阵势。

  莫飒看她赶来,便急忙退出战圈,身形退到纪晓芙身前,横刀而立,道:“这里埋有火器,来不及清理,纪姑娘请暂退寺外罢。”

  纪晓芙却问:“杨逍呢?”

  莫飒道:“左使追击天魔宗的人未回。”

  “天魔宗?”纪晓芙忽然想起那行迹诡秘的小姑娘,心道,她果然仍跟天魔宗是一路的。

  她才想到,便听有人笑道道:“姐姐,你来得好晚,没看到方才一场焰火,好生漂亮!”

  纪晓芙循声望去,见那红衣小姑娘坐在宝殿顶上,两只脚轻轻荡悠着,笑嘻嘻瞧她,道:“你要找那好看的叔叔么?我带你去呀。”说时,身子在空中一晃,落在地上。

  莫飒戒备地横刀挡在她面前,沉声道:“你再作妖,休怪我不客气!”

  小姑娘却不理他,仍对纪晓芙笑道:“我知道了,姐姐一路被那叔叔点了穴道制住,又怎会想去寻他呢?哎呀,姐姐现在不走,等叔叔回来,可就走不了了。”

  “休得胡言乱语!”莫飒斥道,横刀一挥,刀锋袭向那小姑娘,小姑娘往后一飘,刀未落下,旋即反手一撩,刀尖擦着小姑娘的衣衫划过,将她腰间香囊一挑,香囊在空中一荡,落进莫飒手里。

  小姑娘一愣,怒道:“不要脸!偷人家香囊!原来是喜欢我么?好不要脸!”她一壁说着,娇软的手掌一翻,甩出几枚凤头镖,对纪晓芙叫道:“这小哥哥是那叔叔的手下,他怕叔叔回来打杀了他,才不敢放你走!姐姐你再不走,我可独个儿走了!”

  莫飒看她行事阴辣,怕她镖上喂毒,急忙闪躲,一躲之际,便听见纪晓芙道:“你跟他说,我仍要回峨眉,他若念及这几日共同退敌之义,便莫要寻来。”

  莫飒想拦她,又不敢当真出刀伤了她,只听她言语决绝,也不知与左使到底有什么纠缠,他一路跟到山门外,被纪晓芙执剑逼退,到底没再追上去。

  只眼睁睁看着山间一抹黄衫去得远了,心道:左使只说让我保护她,却没说让我强留她,应当不能怪罪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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