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佛门迷途
随州城外大洪山连绵百里，是中原极盛名的佛门圣地，除主峰有千年宝刹洪山寺，在高山腹地间又有二十余座大小寺庙，星罗棋布。有俗语云‘大洪山山连山山山相连，洪山寺寺接寺寺寺相接’，说的便是洪山寺庙林立，晨钟暮鼓此起彼落，声声不绝的盛况。
其中有一间龙泉寺，因寺中有一池清泉而闻名，泉水甘冽，四季不涸。据说百千年前泉中曾现龙影，隐于此泉数年才飞升九天而去。
世人以为此泉有神灵，到了大洪山，便是拜过了别间庙宇，也要绕到龙泉寺喝一口灵泉水，才不虚此行。
这时正是四月初，将近浴佛节，上山礼佛的香客更是络绎不绝。通往山中的路可并行四马，一路车水马龙，人声不绝。
另一侧山麓却有一条小路，隐在一带树丛里，人迹罕至。此时正有四人骑马驰过，最先一人白衣黑马，紧随其后的是个黄衫少女，骑着一匹枣红骏马。
又有两人远远跟在后面，青衫女子容颜绝美，对身侧男子道：“以你所说，纪姑娘竟是峨眉派弟子？这里是风门分舵，左使将她带在身边作甚？”这女子便是萧向晚，被她发问的正是一副苦瓜脸的莫飒。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莫飒叹气，“左使没提过，我怎知她是哪门哪派？”
萧向晚道：“你说她出现在左使身边是在六七日前，又说左使六七日前在杭州附近遇上峨眉派的人，将灭绝一帮人引去了白龟寿那儿，还说对付胡云龙时她用的峨眉剑法……那可不就是峨眉派弟子了吗？”
“我并没说过她用的峨眉剑法。”莫飒苦笑，俊脸皱成了一团。
萧向晚瞪他，道：“你比划的那几下，不就是峨眉剑法？”她一面说着，长剑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斜着一劈，一招‘云影忽现’，便在莫飒背上打了一下，道：“我不过猜测一下她身份，你便吓得这样！左使既能带着个峨眉弟子到分舵来，想来是极重要的人罢，又怎会介意人知道她身份呢？他又何时介意过别人说什么呢？”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极是轻柔地一叹，林间树影斑驳在她脸上，落下郁郁不化的怅然。
她本是飒爽的女子，似极厌烦这一股又柔软又缠磨的情绪，轻一扬鞭，在丛林间策马疾驰，仿佛如此纵马便能甩开那莫名恹恹的心情。
莫飒急忙催马去追，心道：地门的人果真个个难以捉摸，一时凶巴巴，一时笑嘻嘻，一时又像要哭给你看，以这门主最甚！
进了龙泉寺，杨逍留下莫飒保护纪晓芙，便同萧向晚径往后堂而去。纪晓芙知道莫飒什么也不会说，便不去问，随着香客在庙里上香祈福。
一路拜过了弥勒菩萨、三身佛、五方佛……从大雄宝殿出来再拜观世音。观音殿里有一老僧坐在侧殿与人解签，有三五少女围成一堆，叽叽咕咕地说着签文，不知说到什么，又嘻嘻哈哈一阵笑。
莫飒瞧着有趣，拿了签筒将签文看了几个，道：“这签文语焉不详的，我倒看不懂，纪姑娘信这个么？”说着便递给了纪晓芙。
纪晓芙微微一笑，道：“身在佛门，不要妄言神灵事。签文扑朔迷离，如何做，如何结局，都在人心。”她闭上眼摇晃签筒，不一会儿，只听得‘啪’地两声，却掉出了两支签。
纪晓芙捡起来一看，一支是‘一蝶频穿花底去,偶然迷忍花间路。不应撞着扑蝶人,浑身不知落下处’，另一支却是‘落花亭下酌残杯,再去留春春不回。既去既来来又去,来来去去不须回’。
她心中一沉，竟呆住了。
口中念道：“迷忍花间路，不知落下处……既去既来来又去,来来去去不须回……”
“姐姐求的什么签？给我瞧瞧罢？”一个红衫小姑娘从殿外蹦蹦跳跳进来，才挨近纪晓芙，便一把将签子夺了去。
纪晓芙如梦方醒，看那小姑娘竟是破庙遇见那个，叱道：“怎么是你！还给我！”她伸手要去夺签文，小姑娘脚步却快，往后跳了两步，笑嘻嘻道：“姐姐是求姻缘么？我帮你解一解签罢，看你几时能遇见如意郎君！”
她一壁说着便往后退，她身法轻巧奇诡，莫飒上前抓了两下竟都落空。
小姑娘很是得意，仍往后退，忽觉身后有人袭来，她来不及躲闪，只觉那人将她膝盖往后一勾，背后一拍，根本没有回击之力，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哪个不要命的……呜呜呜呜……敢偷袭我！呜呜呜呜……”想必这一下摔得痛极了，她趴在地上大哭，一边哭着，手里飞镖就向那人甩了出去，旋即耳边一声厉响，飞镖却钉在了她眼前的青石地板上，镖头上精致的凤头嗡嗡地震颤。
“你是什么人！呜呜呜呜……我要跟我爹爹说，让他打你个稀巴烂！呜呜呜呜……好看的……呜呜……叔叔？”小姑娘歪着脑袋瞧去，总算看清了偷袭她的人，却也不哭了，指着他手里的签子，道：“你干嘛抢我的签！仗着长得好看就来抢人家的签文，叔叔好不羞！”
莫飒哭笑不得：“你这小姑娘，分明是你抢了纪姑娘的签，怎又成了你的？”
小姑娘还要胡搅蛮缠，见杨逍向她走过来，本能地往后一缩，道：“你要干什么？我若少了一根头发，我爹爹定要拆了你骨头！”
杨逍弯腰将她看了又看，轻声叹道：“青州云家什么时候竟出了你这么一朵奇葩。”
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道：“你知我是谁？我何曾使过云氏的功夫！”
杨逍不答她，只道：“看在你爹的面上，速速离了此地。你再插手天魔宗的事，就不是今日这么简单了。”他手中竹签在她身上掠过，点了她周身要穴。
小姑娘维持着狗啃泥的姿势动弹不得，又羞又恼，嘴里呜呜呜呜地哭起来，小脸儿涨得通红，大眼睛竟当真憋出了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
纪晓芙心软道：“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你为难她作甚？”
杨逍道：“小小年纪就如此刁蛮胡闹，应该受点教训。”
“你倒不是小小年纪，又怎的跟她一样胡闹？”纪晓芙看他状似无意地将竹签顺进袖袋，不禁哭笑不得，伸手去抢，杨逍将手臂一抬，她便落了空，再往高处抢，他便再抬高些。如此三番，纪晓芙竹签没抢到手，却因这动作整个人贴在了杨逍身上。
“签文而已，你……”杨逍微一侧头，嘴唇便从她额间轻轻蹭了过去，他只觉发丝柔柔的拂过鼻尖，些许浅香萦绕，心神一荡，原本想说什么竟也忘了。
纪晓芙也是一愣，慌地往后退了两步，额上他触过的地方瞬间滚烫起来，一点点漫开，她觉得整个脸滚热，便急转了身子，往外走去。
殿外日暮的霞光铺天盖地，染红了她的脸，她淡黄的衣衫，发间的小玉坠也透着粉，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叔叔好不羞，欺负人……唔唔唔！”小姑娘话没说完就被莫飒一把捂住了嘴，只能将无数戳人心窝子的话憋进肚子里，她又手脚不能动，一着急便又哭起来。
莫飒叹气，心道这小孩牙尖嘴利喜怒无常，不进地门真是暴殄天物！
杨逍身影一闪，也踏进了门外的暮色里，白衣沾了郁郁晚霞，他微低头，从一侧看过去，暮色勾勒出纪晓芙温柔的侧影，仿佛能看到她鼻尖细细的汗意，他声音轻软：“跟我去个地方。”
纪晓芙一怔，脱口道：“又是什么地方？”
转头瞧去，他的瞳里霞影斑驳，像火焰，柔软却热烈。她心里一突，急忙将脸撇向另一边。
“去了才知。”杨逍微微一笑，拉了她手便往殿后走。
跟清晨时冷如冰霜的手掌不同，他的手很热，热度从手心烫过，瞬时传遍浑身，像是有许多细小得看不见的小虫席卷每一寸经脉，细柔的麻痒，如风拂水面，一波翻过一波。
心里一软，抽回手的动作已没了力气。
她轻轻叹气，方才那一句签文却如迷雾一般，萦绕不去。
迷忍花间路，不知落下处……
她想：我为何跟他去？他又要去到哪里？我实在该问他一问。日暮落门时，人都往山门去，他偏反其道而行，却不拜佛，不饮灵泉，又要翻了院墙……这一路迂回曲折，去了如何寻到回时路？唉，我问了，他定也不会答我罢？
寺庙的暮鼓之声嗡然响起，在山间此起彼伏。
纪晓芙心里纷乱着，随着杨逍的脚步，穿过涌向山门的人潮，穿过重重的佛殿，越过龙泉的源头，翻过寺庙的院墙，穿行于渐疏渐密的丛林里。
霞光渐渐落进了远山，天光渐渐黯淡。
纪晓芙叹气，忍不住道：“究竟要去哪里？”
这时二人转过一带石崖，密林到了尽头，眼前顿时开阔，纪晓芙瞧着眼前光景，一时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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