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等娢嫣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洁白如雪的青萝幔帐，四角垂着蔷薇草绣琉璃百花大红香囊，头下枕着芍药枕，身上盖着绮罗绸，鼻尖充斥着淡淡的熏香味道。
到哪来了？娢嫣扶着头，疼得要裂开似的，也许是经历了太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有点缓不过劲儿来。
“你可醒了，咱们姑娘都要担心死了。”
娢嫣睁开眼，发现说话的人是丝竹，她熟练地用帘钩将幔帐挂起来，“醒了就好，快换件衣服，给姑娘请个安吧。”
“哦。”娢嫣知道自己已经在王云汐的住处了，八成是自己晕倒之后被王府的人送过来的。
娢嫣抬头看了看这件屋子，依旧朴素典雅，看似简单，却是精雕细琢，无处不别致考究，正是王云汐喜欢的样子。
看来霍王府为了招待这位未来的王妃，着实下了一番心思。
想到这儿，娢嫣心里有点发酸，她下了地，丝竹扔给她一件半新的绸绿小袄，撒花洋裙，“姑娘给的，换上吧。你从哪买的那大红大绿的裤子，也太难看了。跟了姑娘这么久，怎么一星半点本事没学着，还是那么土。”丝竹一面笑着她，一面端着脸盆出了屋。
娢嫣抱着那件衣裳，坐在床上发呆，她还需要点时间接受这些事实。
一、玉娢嫣已经死了。
二、她现在是春花，也叫凝霜，很丑，很笨，是泰州商户家里的一个丫鬟。
三、霍凌云已经另娶他人。
四、自己就是他新欢的陪嫁丫鬟，以后，她还要伺候这位新姑爷……
不能忍！第四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伺候王云汐也就算了……
想到这儿，娢嫣发现她现在连伺候王云汐这件事也有点接受不了了。
从前的王云汐只是个富家小姐，美丽大方，仁慈温柔，对娢嫣又出奇的好，她如何能不喜欢她？可现在……
她已经成了自己的情敌。
娢嫣想起王云汐的音容笑貌，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风华绝代，就如一朵初开的蓓蕾。当年的自己也和她一样，可现在所有的光辉都要被她取代了。
娢嫣觉得嘴里有点发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深吸口气，尽量平复情绪，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想法子过下去。
娢嫣叹了口气，套上了王云汐送来的裙子。果然比常公子买的那件不知美上多少倍，自己勉强从一个山沟丫头变成一个富庶村子的村姑了。
娢嫣走出次间，行至王云汐的闺房。入眼只见一个霞影白纱印绿竹的落帘，帘后是一张青色的美人榻，榻上若隐若现一个娉婷的身影，并未绾发，如墨的秀发瀑布一般，垂落在浅白色荷花敞纱裙上。
“姑娘，凝霜醒了。”
“当真？”王云汐的语气中满是喜悦，她命人拉开纱帘，见到娢嫣，一下子热泪盈眶，“太好了，你真的醒了！”
王云汐想抱一抱娢嫣，可心里又嫌弃她是个丫头，因而只做做样子，就拿着手帕抹泪，“吓死我了，我天天怕你出事，幸得上天垂怜，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这话也不完全是假的，这几日确实急坏了王云汐，娢嫣要是死了，她到哪里再找一个戊辰年七月二十五出生，木命多土，又命格低贱的人来跟霍凌云圆房呢？
不圆房，自己如何破命摆宫，永久富贵呢？
所以王云汐看着被山贼捉走的娢嫣，竟然平安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心情别提多好了，那强挤出的几滴眼泪也都是因欢喜而流的。
娢嫣心里本对她生了几分隔阂，可看见她这么挂念自己，心头又是一软，算了，毕竟这件事儿也怪不得她。
“姑娘不必担心了，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娢嫣挤出一个不自然笑容。
王云汐垂泪道：“你被那群山贼带走，各各都是凶神恶煞的，叫我怎么不担心？这几天我都是吃不好睡不下的！那日我一到泰州，就立刻派人带了赎金赎你，哪知道我到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我真怕你出了什么事情……”
说到这，王云汐就快要泣不成声了。
其实当时真实的情况是，那山贼押着王云汐刚到泰州，就被王家派出的人处死，至于娢嫣的死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被山贼掳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此事关乎王云汐的名节，王家当然要杀人灭口，保证半点风声也透不出去。
但是这些内幕娢嫣当然不会想到，她听王云汐如此说，心中十分感动，不觉眼眶一湿，“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那日姑娘走后，我被……被四公子所救，本想留个口信给你，可又找不到好办法，想回泰州，又怕跟你走岔了，所以只好来了京城。”
王云汐抹去泪珠，欢喜道：“什么好不好的，咱们不说这些了，你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只怪王云汐的演技实在太好，娢嫣被她感染的热泪的盈眶。虽然她嫁给霍凌云这事儿实在让娢嫣揪心，可归根结底王云汐是无辜的啊，要恨也只能恨霍凌云。
就比如自己相公在外头找了外室，这小三若有三分不是，这男人就该占七分。何况王云汐的出现是在她死后，连个第三者也算不上。
王云汐虽然盛名远播，可终究只是一个商人之女，王府的人向她说亲，她敢拒绝么？再说自己已经死了，霍凌云是要娶她做正印夫人，王云汐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想到这里，娢嫣长叹了口气，算了，娶就娶吧，反正自己一死万事空，你们过你们的好日子，从此一刀两断。最悲催的是自己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还是找个机会赶紧出府要紧。
想到这儿，娢嫣不觉又瞧了王云汐一眼，她待我这么好，我若就这么走了，却也有些对不住她。可不管怎样，让她当丫头伺候霍凌云，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云汐与娢嫣说了会儿话，叫她下去休息，还叮嘱她不要做重活，娢嫣点头答应。出了里间，只见丝竹、柔菊几个在外头忙活，一边吩咐下头的小丫头们打典婚礼当日的一应物品，一边筹备着团扇、首饰、胭脂等物，虽说大部分事情已筹备妥当，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娢嫣负责描花样子，绣婚礼当日所用的鸳鸯锦帕、香垫等物，因这些东西都是贴身用的，一般不叫外头的人做，都是几个大丫头轮流负责。
按说娢嫣上辈子是千金小姐，这些事情都有人代劳，可也正因为这样，针黹女红的事情才难不倒她。大家闺秀不仅要精通琴棋书画，诸如烹饪、刺绣等事也要轻车熟路，可以不做，但不能不会，要不怎么说是大家风采呢。
丝竹和柔菊一左一右，在娢嫣旁边整理首饰。见了她描的花样子，惊讶道：“你从哪学来的手艺，怎么画得这样好？”
鸳鸯锦帕都是固定的几个套路，由外边专门的人画好，只照着描就是了。而娢嫣画的这一副叫做“相对浴红衣”，是出自九张机里的一句诗文，两只鸳鸯白顶红衣，活灵活现，难得的是构图新颖，映着碧草春波，十分好看。
前世的娢嫣爱美，就是京城里许多成衣铺都是仿造着她的穿着打扮设计衣裙，何况是这小小锦帕？若只照着外头的册子描，也太无趣了点。
娢嫣抿嘴一笑，道：“也并没怎么学，胡乱画的。”
柔菊捧着那绷子，爱不释手，“怪不得姑娘平日里严厉刻薄，却单单对你这样好，原来你有这本事……”
柔菊一时口快，丝竹赶忙捅了一下她胳膊，柔菊脸一红，闭了嘴。而娢嫣心中一动，“怎么？姑娘平日里很刻薄么？我瞧她对咱们都挺好的。”
柔菊话一出口，也十分后悔，忙改口道：“可不是么，咱们能在姑娘跟前办事，真是福分呢。”
娢嫣知她不想说，一抬眼，只见丝竹正瞧着柔菊，眼光中略有埋怨，是责怪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心想她二人关系到亲厚，却把自己当外人呢。
这也不奇怪，丝竹和柔菊打是打小就在一处的，自己到底是后来的。只是柔菊为何说王云汐严厉刻薄呢？瞧样子也不像是瞎说，凭她这几日的了解，也觉得柔菊不是爱造谣诽谤的人。
莫非王云汐只对自己一个人好？想到这儿，娢嫣愈发觉得不对。她刚来了一个月，王云汐就赏了她三四件衣裳，两只金钗，一只玉簪。可柔菊头上那只，虽然也精美讨巧，却逃不过娢嫣的眼睛，一看就是劣等货。
按说柔菊已经跟了她好多年了，莫不是从没赏过她？娢嫣想了想，转头笑道：“对了，丝竹姐，柔菊姐，前日里姑娘赏了我一只蝴蝶点翠的金钗，一只珍珠流苏金步摇，我戴着试了下，可惜我人长得寡淡，竟撑不起这样的富贵，到觉得二位姐姐戴着挺合适的，不如就送给你们吧。”
“送给我们？”丝竹和柔菊似乎不敢相信，异口同声地道。
想要和二人搞好关系，必先要“礼下于人”，这点娢嫣还是明白的，当年在勋贵圈里，哪家的姑娘想同她说句话，还要先递上来个荷包呢。
娢嫣说完，起身去自己的螺钿匣子里，取出王云汐送的东西，放到二人面前，“是呀，姐姐们看看，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吧。”
丝竹和柔菊对望一眼，一脸艳羡，想要拿，又有点迟疑。娢嫣看二人的神色，就知道两人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娢嫣将金钗塞到丝竹手里，又将金步摇塞到柔菊手里，二人同时双眼一亮。
娢嫣道：“姐姐们生得美，才正配得上这些东西呢，给了我，到平白糟蹋了。”
丝竹本来就觉得自己比娢嫣强上百辈，偏偏王云汐看重娢嫣，心里常常不忿，听她这么说，才觉得熨帖了些，“这是哪里的话，多谢妹妹了。”
神态里却没有“多谢”的意思，反而是一副理所当然。
娢嫣也不生气，淡淡一笑，三人闲话了几句，又各自干活去了。
娢嫣瞧出丝竹为人谨慎，心眼又多，不比柔菊实在，便找了个机会单独寻柔菊说话，“姐姐忙什么呢？可需要我帮忙？”
柔菊得了她的东西，对她态度当然好了不少，“没忙什么，东西都打典妥当了，你且歇着吧，也累了一天了。”
娢嫣笑道：“原是应当的，哪里谈得上累呢？只是姑娘出阁的事眼看近了，总怕有不周到的地方。”
柔菊笑道：“难为你替姑娘想着，也怨不得姑娘平日那样疼你。”
娢嫣道：“是呀，是这来了几日，姑娘就给了我那些好东西，实在是从没见过的……不过也是我眼皮子浅，想必姐姐们平日得的可比我多得多了。”
这话若是丝竹听了，就是冲着面子也不会说自己瞧得上这些东西，可柔菊不同，她心里本有不解，听娢嫣一提，便不忿道：“可别这么说，也是妹妹你福气好，我跟了姑娘七年了，还从没得过这些呢？”
娢嫣心中一动，暗想自己想的果然不差，“姐姐真会说笑，我才不信。”
“你还不信？”柔菊急着说道：“你瞧瞧她没进京前赏给你的白玉簪子，那是前年采买的，值十两银子呢！不过是这几年白玉的簪子买的多，姑娘不爱戴了而已，那可是实实在在在的好东西！这么多年，姑娘赏赐过我最贵重的，也不过就值个一二两……”
娢嫣听出她话里的嫉妒，故作惊讶道：“有这事儿？啊，我明白了，想必是姑娘想，姐姐们自幼跟着姑娘，好东西见识得多，也不在意这些，我自幼在杂役房，分例又少，又是个没见识的，才赏了我吧……”
柔菊听了这话，心里十分舒服，笑道：“到也不能这么说，你虽在杂役房长大，我瞧你会的东西可多呢！事事都做的这样好，姑娘自然不责怪你。”
娢嫣心中一动，假作无意问道：“做的不好，会惹姑娘责怪么？好姐姐，你可事先多告诉我些，不然我手脚蠢笨，惹恼了姑娘就不好了。”
柔菊见她一脸真诚，只当她是真心求教，便小声道：“既然你真心问我，我便提点你两句，咱们姑娘事事都求完美，平日里是最严厉的，她交代你的事情，做到一百是份内，九十便要受罚，若是没做好……”
“没做好怎样？”柔菊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娢嫣追问道。
柔菊看了看左右，道：“你瞧瞧若梅的下场就是了。”
柔菊说到这儿，便闭了嘴，娢嫣还想再问，她就提着手里的桃花蓝去了。
娢嫣心中大是疑惑，见柔菊的态度，似乎对王云汐怕得厉害。她这几日来，只觉得王云汐性子太过柔和，比当年的自己还仁慈悯下，心想她一味宽厚，可怎么管好屋里的人呢。
可奇怪的是屋里的几个丫头，各各手脚勤快，安分守己，本以为是受她感化的缘故，可想起丝竹看自己的眼色，总是若有若无地透着几分不满，可见这屋子里，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美好和谐。
能将下人们调、教得如此妥贴，一味宽厚是不够的。
上辈子的娢嫣被保护得很好，没见过世间丑恶。可她并不蠢笨，而且手底下也有十几个大丫头，十几个婆子并小丫头。
毕竟是霍家主母，管理内宅还是有一套的。她隐隐觉得，或许王云汐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突然将自己从杂役房提到身旁，又如此厚待，甚至超过了自幼跟在她身边的丫头，如今又带着自己上京，将自己提到了屋子里第一的位置，她到底要干什么呢？
娢嫣想了想，回屋换了一件自己从前穿的、如今已经过于肥大的衣裳，又将腰上的缎带拿掉。对着铜镜一看，显得有几分臃肿了。
接着又将自己几日来细心打理的发髻解开，随便缠了一个发箍。事情没弄明白之前，锋芒外露不是好事，自己还是先回复那个丑陋愚笨的春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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