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章 情爱真谛
北风渐紧，黄蓉还未走进花园，抬头便见片片白雪落了下来，轻轻吐了口气，吹散拦在眼前的雪花，紧了紧衣领，加紧走几步，一转弯儿，就看到龙站在四面通风的凉亭里，黑飞扬，衣衫飞舞，手中拿着白石、长尺，低头描画。
黄蓉听着衣衫鼓荡的声音，心道：“过儿还真是会给人找麻烦，龙公子手上还有伤，怎能劳累呢。”摇摇头，暗道少年不知轻重，快步走进凉亭。
龙听脚步声响，随即抬头，见是黄蓉来了，唤道：“郭夫人，早啊。”看到黄蓉手中的针线篮子，笑道：“辛苦郭夫人亲自走一趟。”
黄蓉笑道：“不过几步路，哪里谈得上辛苦，倒是龙公子，风急雪冷的，还是进屋去做吧，你身上的伤口还没好，冻伤了就麻烦了。”
龙道：“多谢，郭夫人关心，屋里太闷，还是在外头待一会儿好。”放下长尺，接着道：“我自幼在冰天雪地里练功，不怕冷，反而怕不冷。”抬头看看已经变作鹅毛的雪，笑道：“城里比山上暖多了，雪花都是软的。”
黄蓉笑道：“那是我多虑了。”
龙见黄蓉一直不将针线篮子放下，心知她有话要说，于是道：“郭夫人，您才刚生产几日，别冻坏了，有什么话，咱们屋里说吧。”将桌上的东西一卷，摆了个手势，道：“请！”
黄蓉道：“是啊，想跟龙公子聊聊，过儿平时看你看的紧，轻易找不到机会呢。厅里宽敞，亮堂，咱们就去哪儿吧。”
龙道：“只是小伤，行走无碍。”
黄蓉收回要搀扶龙的手，笑道：“那就走吧。”先行一步，看到龙行步如常，放下心来。
雪下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等到两人走进屋里时，风雪交加，迷人眼目，地上已经堆了寸许厚了。
黄蓉指着外头的雪，看着龙道：“这么大的雪别说南方没有，就是在北方也少见呢。”
龙点了点头，说道：“郭夫人，有话就直说吧，天气这样不好，过儿他们怕是要早回来了。”
黄蓉一怔，随即笑道：“好，那就不说那些客套的话了。龙公子，请坐吧。”
龙点点头，也道：“郭夫人请。”
黄蓉想了想，一时找不到话头，无奈叹了口气，笑道：“瞧我，巴巴把人抓来了，还不知道说什么。”
龙不在意，淡淡道：“我跟过儿的事情本来就不是能在明面上讲的，郭夫人既想聊，同时又怕用词不妥，当然有口难言了。”顿了顿道：“我二人已做下了混账事，也就不怕被说几句，郭夫人无须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黄蓉又是一怔，心中自嘲：“我真是耍心眼儿耍惯了，倒忘了痛快直言才是最好的办法。”微微沉吟，说道：“龙公子，你跟过儿真的在一起吗？我虽然听我爹说了，但此事过于惊人，怎么都不肯信呢。”
龙点头承认。
黄蓉也没想过得到其他的答案，继续问道：“你们想过以后吗？俗话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眼下，在这府里，已经有四五个知道你二人的关系了，总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到时候怎么办？你二人的名头已经不小了，难道从今以后隐姓埋名，隐居避世，再不来世间行走了吗？”
龙道：“这个得问过儿的想法，我不在乎。”
黄蓉皱眉，问道：“龙公子，若是有朝一日，过儿承受不住外头的流言蜚语，要跟你一刀两断，你怎么办？”
龙道：“那就一刀两断啊，他走他的，我走我的，互不相干。”
黄蓉没想到龙会如此果断，心道：“难道男子真的比女子拿得起放得下吗？”接着问道：“龙公子，恕我说些不合适的话。”
龙点头，示意无妨。
黄蓉道：“我看过儿不是甘心居于人下的，而且从你们二人形貌来看，不是我看不起世间的人，了解内情，知道你二人情真的也就罢了，就算说难听的话，也是两个人一起挨骂，可要是那些不知内情的，多半会以为是你凭了什么妖法邪术迷惑过儿。不过这也不怕，只要你俩情真，互相扶持，大可不必理会，但若过儿弃你而去，到了那个时候，世间人只会骂你一个，反而过儿变成了迷途知返的回头人，如果过儿再找了女子成家生子，凭着他的名声，可没人会折辱他，污点就算去了，而你呢，你可没有回头路，要永远被看不起的。即便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当年，黄蓉因为是黄老邪之女的缘故，但凡知她身份的人都称她为‘小妖女’。她与郭靖明明是两人互相喜欢，但落在了别人眼中，憨厚的郭靖永远是没有过错，受人迷惑的那个，而她永远是用尽了心计手段，无耻的那个。
龙和杨过的同为男子，相爱虽然不妥，但情感是真的。黄蓉思及自己与郭靖所遇重重波折，所受过的指指点点，不禁有所感触。
龙道：“有什么可在乎的。”
黄蓉不明白。
在她的眼中，龙是心高气傲一类的人物，怎会甘心受人折辱？
龙接着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是管不了的，但我可以管我自己，我可以不去听，不去看。如果过儿真的弃我而去，大不了我回古墓就是了，不会有人看到我，我也不会看到别人，安安静静过日子，不也挺好吗？”
大好年华，古墓幽居，这等孤寂凄苦的生活，黄蓉自问绝难做到，也不相信有人能做到。
龙看黄蓉神情，便知她不信，浅浅一笑，接着道：“郭夫人，你应该听过儿说起过，我本来就是要一辈子在古墓活的，只不过因为碰到了过儿，我才不得不出了古墓，走下终南山。如果没有了过儿，我的生活仅仅是走回了原来要走的路，一个人在古墓里活几年，然后躺进棺材，慢慢等死。”
黄蓉难以想象一个青年有如此老成的心境，忍不住问道：“龙公子，你真的能放下吗？情爱之事最为繁乱，但凡沾染了，想要摆脱，那可难了。庙宇里多少的和尚、姑子，天天念经，还盼着佛祖庇佑，摆脱红尘，但又有几个真的能看透？”
龙闻言心中一动，微微沉吟，说道：“能看透最好，若是看不透的话，我就在墓里想着过儿，念着他的好，每天祝祷他平安顺遂，欢欢乐乐。反正我是不能随便动情丝的，可能想他一年、二年，顶多不过三、四年之后就可以死了，不会受很长时间的相思之苦。”
黄蓉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龙，久不能言。
忽然听龙道：“郭夫人，如果郭大侠辜负了你，你会怎样？会杀了他泄愤吗？”
黄蓉道：“我只会闹两天吧，杀他是不能的。他不爱我了，我却还爱着他，怎么下得了手，多半是余生埋怨吧。”说到这儿，想起郭靖对自己的体贴、照顾和包容，突然改了口，长长一叹道：“总是没法子自欺欺人的，既然真的喜欢他，在忘了他之前，自然盼他好。”顿了顿，接着道：“两个人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最好，但若真的不能继续了，只能好聚好散，难道学那李莫愁变个大魔头吗？”
但凡真正喜爱对方的深情人、痴情人，都希望对方平安喜乐，宁可自己受苦受难。这便是情爱的真谛了。
龙道：“不过，郭夫人大可放心，郭大侠是不会有变心的那一天的。”
黄蓉笑着点点头，说道：“是啊，傻有傻的好处。”
龙问道：“郭夫人，还有话问吗？”
黄蓉摆摆手，说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问与不问有什么用呢，难道我还能拆散你们不成？过儿执拗的程度跟他郭伯伯憨厚的程度，可谓不相上下，想让他放弃是比登天还难的。若是逼得急了，或许跟大伙儿同归于尽呢。”随手扯了扯袖子，说道：“反正我们家郭爷脑子里都是军国大事，国计民生，不懂私情是什么，只会当你俩兄弟情深罢了。或许，心里盼着你俩能永世这般互相关照、和睦呢。”
龙站起身来，拱手道：“郭夫人，我二人肆意妄为，让您劳心了。我替过儿向您赔罪。”
黄蓉温言道：“龙公子不必多礼，若非有你照顾过儿长大成人，按着我夫妻的愚钝安排，过儿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问题，快别这样说。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谁喜欢谁那就更渺茫，没有什么罪过不罪过的，天意弄人罢了。”摆摆手让龙坐下。
龙点头，依言坐下。
两人沉默了一阵，看了一会儿外头密如丝织、白成一片的雪，心胸间满是冰凉空气，精神不由得一振，心情舒畅不少。
黄蓉问道：“龙公子，你怎么会缝衣服的？”
龙平日里备受宠爱，有欧阳锋和杨过在身旁，近乎四肢不动，黄蓉今早听郭芙讲龙要为杨过缝衣服的时候，已经大感吃惊了。
龙道：“在没遇到过儿以前，我和一个姓孙的婆婆在墓里生活。孙婆婆年纪大了，怕自己死了之后没人给我准备衣服，于是每日趁着空闲不停地给我做衣服，做了一柜子有余。但我除了练功，什么都不会。做了一套有一套衣服之后，孙婆婆总不能放心，于是强拉着我学了些针线。本来她还要我学生火做饭的，恰巧过儿来了，再然后孙婆婆就被郝大通打死了，没机会教我了。好在，过儿什么都懂，他很听话，接了孙婆婆的手照顾我的起居饮食。”
黄蓉曾听杨过说过一些关于古墓的事情，知道有这么一位婆婆存在，接着道：“我还真不知道，过儿竟然如此听话、懂事，当年他在桃花岛的时候可调皮呢。”
龙望着天空飘落如絮的雪，想起那时的杨过，笑道：“他不得不听话罢了。过儿那时刚从全真教逃出来，怕没有容身之处。我那时的性情比现在还冷的，过儿见我就怕，以为我是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怕我把他赶出古墓，所以，在起初的时候，他是委曲求全，极力讨好罢了。”
黄蓉叹道：“过儿是受了不少委屈，我夫妻得担下八成的责任。”
龙道：“过去的事情就不用提了，过儿已经忘了，郭夫人，这里挺宽敞的，我就留在这儿给过儿做衣服了。”
黄蓉问道：“手上的伤没事吗？要不我给他缝吧。”
龙摇头道：“多谢郭夫人好意，但是这件衣服必须得我一针一线缝出来，要不然的话，过儿不会要的，他这是犯脾气了。”
杨过疼惜龙，在明知龙手上有伤的情况下怎会提出无理要求？
黄蓉只接触过顽劣的杨过和明事理的杨过，不明其中道理，奇道：“犯脾气？”
龙点头道：“是啊，犯脾气。”走到桌旁，重新将布匹展开，一边划线，一边道：“过儿，自幼无父，幼年丧母，孤苦过一阵子，所以，
在他心里总是缺了一块儿，怎么也补不上。他平时嘻嘻哈哈，做起事来精神勃勃，一腔热血，都是表面装出来的，全是争强好胜所致，实际上，他的心里很脆弱的，极容易不安。”
拿起剪刀裁剪，出“撕拉”声响，接着道：“以前的时候，我是带着他买成衣的，后来，他知道我会做衣服之后，每每心里不痛快了，委屈了，就非要我给他缝衣服穿，已经成习惯了。”
顿了顿，将裁剪好的布片放在一旁，练针引线，接着道：“长大一些之后，过儿心情一直不错，这种情况就少了，可是，这回他看我受伤，心里就乱了，小时候的习惯就又冒出来了，非得找些东西让自己心安不可。”
黄蓉恍然，顿觉心中不是滋味。
龙道：“这些幼年的伤，幼年的痛是要带一辈子的，补不上的。过儿性格又极端，若是再受了刺激，指不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为了大家好，这衣服啊，还是得赶紧给他缝出来，早一天披在了身上，早一天放心，对谁都好。”
黄蓉走到桌旁，帮龙把没用的衣料收好，说道：“不止是过儿，像我，他郭伯伯，我们这些早年没妈、没爹的，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问题，只是随着年岁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看得淡了，说起来，我时不时跟他郭伯伯耍脾气，也是因为这个。或许，我把我家女儿宠得无法无天，刁蛮任性，也是因为我怕她少了妈妈的关爱。”
龙叹道：“是啊，人活一辈子，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往前奔，剩下的一半时间往往是在想方设法地弥补心中大大小小的遗憾，或许是一顿饭，或许是一个人，更或许是一句话。简单的就能补上，深处的就补不上，只能淡化。”
黄蓉细细琢磨龙的话，不住地点头，赞道：“公子高见。”心道：“这人心智成熟，看事通透，果真非凡人，难怪能将一众老的、小的收拾地服服帖帖，当牛做马还能任劳任怨，不简单啊。”
龙道：“郭夫人过奖了。”
一言甫毕，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程英和6无双走了进来。
6无双笑道：“郭夫人，龙师叔。”
程英腼腆，拱手道：“师姐。”唤了龙声“师弟”。
龙向程英拱手道：“师姐”，唤了6无名字。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听听咱们这乱糟糟的辈分儿，都是我那个好爹做的好事儿。”
6无双最活泼，也最没顾忌，跟着黄蓉一起笑。
龙和程英都是拘谨的，浅浅一笑罢了。
只听6无双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呢，街上连人影都看不到了，跟下了雾一样。”
程英一旁点头，说道：“是啊，我听城里的百姓说，这雪百年难遇呢。对了，师姐，芙儿妹子跟耶律兄妹一起呢。”
黄蓉却叹道：“好不容易外患没了，看来要生出内忧，这才入冬，若是以后再多下几场大雪，百姓们可怎么活。”
龙低头，走针缝衣，不一起谈论雪灾之忧。
过儿一会儿，6无双奇道：“师叔，你手真巧。”只见布片拼接了大半，眼看不过一个时辰，一套衣服就要做成了。
龙道：“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手脚凌厉，本就比一般人要强。古墓武功讲求迅捷，精巧，手指头上的功夫就更厉害。用杀人夺命的手缝衣服能不快吗？无双，你见识过冰魄银针吧。”
6无双点头，想起来就头皮麻，心里打突。
程英幼年曾被冰魄银针打中过，身受其苦，若非被黄老邪救了，焉有命在，对“冰魄银针”四字，亦心有余悸。
龙接着道：“冰魄银针例无虚，依仗的是古墓独门暗器射手法。”说着，拿起一根针来，向6无双晃了晃，手腕一转，未待三人看清手势如何，只听一阵细微风声，紧接着“铛”一声闷响。
目光追寻而去，黄蓉、程英、6无双只见那银白细针已经钉入了木柱，针身尽数没入，只剩了个针孔在外头。
黄蓉赞了声“好。”
程英、6无双吃了一惊，骇然龙的内功深厚。
细小的暗器不以力道伤人，往往其上涂有剧毒。而龙方才一出手，力道之强，可贯穿头骨了。
龙从针囊中拿出几枚玉蜂针，递给6无双，说道：“这是玉蜂针，六成黄金，四成精钢所铸，是李莫愁没学到的暗器。这是没有染过蜂毒的，你拿去练练手吧。”
6无双大喜，笑道：“师叔，李莫愁的针是白银，您这套是黄金，咱们门派真有钱。”将细如丝的玉蜂针举在眼前观察，苦恼道：“师叔，这针太细，太轻了，出去的时候要是碰上了风，不会被刮跑吗？”
龙道：“手法对，内力够，就不是问题。”说着，向6无双演示了一个针手法，让她回去慢慢琢磨。
两姐妹走后，黄蓉要去照顾孩子，也走了。
大厅里只剩下龙一人。
大雪飘扬，簌簌有声。屋中光影暗淡，分不出时辰变化。龙做好衣服，将桌面收拾妥当之后，坐在屋中，饮茶赏雪，等待杨过等人归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龙忽听外头一声清啸，似是巨大野兽出，赶忙出去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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