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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章


  沈佳怡终因精疲力竭,在低泣中又沉沉睡过去。
  室内寂然无声。坐在床侧的两人,谁都没有动一下亦没有说话。
  少女泪水濡湿的脸与她踩着楼梯轻快跑下来的样子,挂在她大哥肩上使坏撒娇的样子,被她父亲斥责时嘟嘟囔囔的样子,还有亲昵地挽住自己的胳膊唤着福臻姐的样子……不停地在福臻的脑子里涌现。
  愧意与恨意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沈家宇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福臻抬眼看过去,却看不见他的神情。他一手拢着妹妹的手,另一手横撑在额头上,连着眉眼一并挡住了。这一整晚,除了福臻刚进门时的那一眼,他始终没有像以往那样正视过她。
  “明天也不用过来。适才眉卿和大夫商量过了,明天上午佳怡打完针后,就把她接回家去休养。住在家里,怎么样都方便些。”
  福臻本想回一句“那我明早一块儿过来”,只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又咽了回去。
  回程的时候,雨停了。
  福臻招了辆人力车坐上去。其实衣铺离这儿算不得多远,换作以往她是不大舍得花这个钱的,但今晚她实在有些撑不住,只怕是坚持不了这段路程。
  街道上已经几乎不见什么行人了。因为大雨的缘故,店铺也多已打烊。昏黄的路灯光倒映在路旁尚未褪尽的积水里,显得格外寥落又凄清。
  他心里还是恨着她的吧?
  应该的,怎会没有怨怼?
  连她自己,都恨不能杀了自己。
  福臻深深吁了口气。这样的雨夜太易摧心防,不能多想,想多了恐怕一刻都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与此同时,她倒是忽而记起了另一件事来。
  一回到衣铺,福臻就忙不迭地往后头的盥洗室去。那身衣服午间换下后,便被她泡在了角落的瓷盆里。
  不出所料,她未能如愿。因为她很快又想起那块手帕她曾在苏三爷的车上用过。
  为了那么一件小东西,倘若特意上门讨要,难免叫人觉得小题大做。对方又是那样一个人,而且不久前她还拂了人家的面子。
  算了!
  照福臻原先的计划是先去趟药房或是找相熟的大夫问问,弄清楚后再作定夺。沈佳怡的屋子如今她应该没有机会再进去了,所以就只能找沈家宇。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免不了要提到私自翻看沈佳怡衣橱的事。虽然她不是有心,却也并不怎么光彩。而她已经够糟糕的了!
  随手把衣服洗好晾上,又略略洗了个澡。水流带走了潮意和黏腻感,让她起伏不定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想,就这样吧,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厌弃或被赶出沈家。这些,她心里都早已有数。
  洗完澡出来,福臻没忘记先把上午带回来的药吃了。今晚还有不少的活要干,并且接下去几天恐怕也都得通宵达旦,她不能再让自己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
  这回的药冲得很,她又给自己添了些水,边走边喝。快到裁缝室门口的时候,账台那儿忽然传出一声响,像是什么落到地上的声音,其间又夹着某些细微的动静。
  又来了!又来了!
  福臻一听,立刻就咬牙切齿起来。当即脱了鞋,然后抄起一把竹尺,踮着脚尖循声过去。
  这些祸害都不晓得到底是打哪儿进来的。铺子里里外外下了好几个捕鼠夹,也下了无数的药,怎的还是吓不走?
  她怒气冲冲地走进账台,却在顷刻间又迅疾退了出来。
  活见鬼了。可她宁愿是真的见了鬼。
  几个钟头前才被她扫了面子,几分钟前又被她一通腹腓的人,此刻正横架着腿靠在她晚间歇息用的那张躺椅上,身后还垫着她的花布小枕,闲适得就像进了自家门似的。
  “你……”
  福臻无比惊恐地瞪着他,可一张口就被狠狠呛住了,一时间咳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偏是一句完整的话都问不出来。
  “游魂似的!一点警戒心都没有。”苏三爷摇摇头,用脚尖拨开斜倒在地上的矮凳,然后站了起来。“幸亏是遇上的是我,不然今晚你都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你……你怎么进来的?”福臻眼泪汪汪地往大门处扫了一眼,还闩得结结实实的。她记得,适才开门时,外头门上的锁分明也是好好的。
  苏三爷挑了挑眉,“我觉得,你更应该问我,来这儿做什么。”
  福臻咳得脑子如一团浆糊,听见他这么一说,不由得茫然跟风。“那——来这儿做什么?”
  说归说,早年的经历却让她本能的感到了不安。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这并不是正常人的行事方式。她下意识隔着账台又往外挪了好几步。
  “你能不能先把这玩意儿放下?”苏三爷没有理会她的这些小动作,指指她手里的木尺。“又派不上什么用场,搞得好像我要对你用强似的。你可别坏了我的名声啊!我向来都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不干这种事的。”
  福臻愣了愣,这才惊觉自己手中执着那把三尺长尺一直指着对方,这举动……确实是有那么点儿一言难尽。
  放下长尺,她禁不住又联想到之前的那场交易,难堪与羞耻感再次油然而生。
  “真是对不住,太失礼了!我原是想打老鼠来着,我以为是老鼠。”福臻解释,怕他多心,又添了两句,“之前有衣料被咬坏过,最后损失了不少钱,实在是气人。”
  苏三爷笑,“打老鼠?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福臻笑,没打算继续扯这些有的没的,正想言归正传,对方已将一样东西从台面上缓缓推到了她面前。
  “在我车里发现的,是你落下的吧?”
  正是那颗赤红色药丸。
  “嗯,真是多谢了!”福臻欣喜地伸手接过,心里开始盘算原先的计划。
  “客气客气!不过,这世道像我这么热心肠的人确实不太多,连家都顾不上回,就先来你这儿了。”
  福臻忽略过对方话间的王婆卖瓜,极为诚恳地道:“其实您差人通知我一声就行了,我明日自己过去拿。”
  苏三爷冲着药丸抬了抬下巴,有些好奇的样子。“哎,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叫你稀罕成这样?”
  “稀罕倒也不至于。主要是这药丸我也是从旁人那儿讨来的,只此一颗,得带去药房才好照着拿药。”
  “是给你自己吃的么?”
  “嗯。”
  苏三爷打量了她几眼,“瞧你这样子确实是不大好,治什么病症的?”
  “哮喘。”福臻随口道。沈佳怡早年得的便是这病,她都不知帮着煎了多少副药。
  “哮喘……”苏三爷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似想到了什么又问:“你知道这药哪里有卖吗?”
  “我……也不大清楚,打算明天去各大药房看看。”
  “不是说这药是你讨来的么?怎么没问哪儿有卖?”
  “一时忘了问。”
  福臻含糊其词。心想这算怎么回事?要说这大晚上送东西过来,就为了与她闲话家常,她是半点也不信。可若是对这药感兴趣,明明之前有许多机会,况且他又那么神通广大,有什么消息打听不出来,何至于特意跑这一趟?
  但她没打算细究,她忙得很,实在有些疲于应对。只是,虽说对方始终一幅好声气,喜怒无常的性子却也是实打实的。所以要想委婉地,不得罪人地把这尊大佛送走,还真不是件轻松的事。
  “借我用两天,行不行?”她听见苏三爷忽然问了一句。
  当然不行。这有什么好值得借的?借走了,她该怎么办?可都不等她出声,她手里的那颗药丸便被人毫不客气地半拿半夺了。
  “家里有个亲戚也得了这病,中药西药吃了不少,总是不见好。”对方的态度貌似诚恳,“所以,我打算叫人也照着去买一些来试试,过两天保证还你。”
  “别别!”福臻一听这话就有些慌了神。要命,这可开不得玩笑,话她可以信口拈来,药却是绝不能让人胡乱吃。要吃出个什么好歹,她怕是死上一百回都抵不了罪。
  “若是想治哮喘,我倒是推荐您试试严大夫的方子,也就是佳……我之前看过的那位大夫,就在南街那儿……”福臻飞快地报了严大夫诊所的地址。“真的管用,这几年,我很少再犯病了。”
  苏三爷略想了想,“算了,我还是先试试吧。汤药吃着太麻烦了。”
  “麻烦是麻烦了些,但严大夫的方子绝对比这药管用多了,您信我这一回!”
  苏三爷瞥了福臻一眼,“你这什么意思?既然这么不好,那你怎么还跟宝贝似的。”
  “啊?嗯,——那什么……其实,”福臻被他问得一脑门的汗,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煞有介事地道:“其实适才是我不好意思说,这是专给女人吃的药……这么说,您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您看,您拿着也没用,还是还给我吧!”说着,伸过手欲把那颗丸子拿回来,不曾想对方把手一收,避开了。
  “哎呀,巧了!我也正好……”
  福臻想也没想地一把攥住他的衣袖,生怕从他嘴里再出来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什么亲戚。一抬眼,就看见对方正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是拿她取乐呢!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她怎么这么傻,回回都让他得逞。
  “三爷,”福臻颓然叹了口气,“这药丸对我真的很重要!”
  苏三爷敛了些笑意,绕出账台,走到福臻面前。“要我还给你也可以。我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两个问题。不许骗我。一个字都不行。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晚是很有诚意走这一趟的。”
  福臻有些迟疑。不知道对方要问什么,可有些事,她是打死都不会说的。
  苏三爷似是看出她的顾虑,笑道:“别怕,绝不会叫你为难,不过是很简单的两个问题,你据实说就好。”
  “嗯。”
  “第一个就是你到底知不知道这药是治什么的?。”
  福臻沉吟了一下,她已看出对方这是有备而来,必是晓得了什么。不过只要他不继续往下问,单是这个问题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知道。“
  ”好!“苏三爷笑了笑,”还有一个就是,你到底有没有吃过这药?“
  福臻唯恐他继续往这个话题追问下去,试图转移话题,“这,算是我的私事了,既然与旁人没有什么干系,就没必要答了吧!”
  苏三爷皱了皱眉,福臻正想拿些好听的话圆场,突地腰间一紧,人就被攥进对方的怀里,铺天盖地气息就重重压了下来。
  福臻顿时眼前一阵发黑,随即唇被碾压被吮咬被侵入,强势地毫不留情地,连喘气的余地都不给,以至于她几乎要室息过去。
  “明白了吧?”在她无力挣扎之后,对方终于放开了她。“这怎么会是你的私事?你好,我才能好。”
  福臻把头抵在他胸口。间歇性的晕眩让她暂时作不出什么反应。
  “嗯?”他追问。胸腔的振动清晰地传了过来。
  “没有。我没吃。”这回,福臻丝毫没有犹豫地摇摇头。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答得这么痛快。
  她听见对方似乎叹了口气。“这就好!不然……”
  不然什么?福臻没有听到答案。不过,随着晕眩消失,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您是知道这药丸是做什么用的吧?”福臻抬起头望住对方。要不然不会这样郑重其事,煞费苦心。
  “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福臻愈想愈感到不安。“您若不方便告诉我,那先把药丸还给我吧!你适才答应过我的。”
  “我只答应还你,又没答应现在还你。”
  福臻压抑着怒意,“您……总是这样,怎么老是言而无信?”
  苏三爷又恢复了一贯的混不吝的样子。“真是六月飞雪啊!我好好说话,你怎么老冤枉我呢!”他大发慈悲似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三爷我大人大量不与你一般见识。这样吧——你明天来一趟吧,我找空把实情告诉你。——我走了,免得让人生厌!”
  “我怎么信你?”福臻恨声道。
  “这我哪知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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