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回故地

人哪，岁数大了，就老喜欢梦到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少年时代还算美好的事情。我原本的名字里，有个静字，却终生不平静，我后来的名字里，有个安字，却终生无法平安。而唯一还算得上安宁、有盼头的日子，那便是在神医谷跟随慕亥学艺的两年，那个时候，我虽然也背负着说起来有些沉痛的命运，但到底还有个奋斗目标，活着也算清醒而有意义。

        如今，在我再生之后，世间早已改朝换代，我却活得越发迷茫起来。

        白氏一族的长辈，说我是闲得慌了。

        我想想也是，随后终究是接了他们的建议，入了宫去。白羽实在不放心，也屁颠屁颠地跟了来，美其曰：赏花。

        时值阳春三月，洛都牡丹，花开正好。

        我掀开帘子，透过马车上的小窗子往外看去，洛都的街头，店铺林立，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欣欣向荣得很，比我那会儿确实强得多。这让我有些欣慰，又有些妒忌。

        白羽大约是看破了我的那点小心思，安慰我说：“其实你那会儿也不算太差。”

        “你说，为什么历史上的每一次灾祸，都非要改朝换代才能救百姓呢？”我问他。

        他晃着扇子耸了耸肩：“我问谁去？”

        我当初即位的时候十二岁，当了六年的皇帝，亡国后又在神医谷养了两年的伤，回到白家又过了一年，略略一算，这次入宫竟然已经二十一岁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的年岁。但白氏一族的强大就强大在总让人出乎意料。

        抛开先前他们捧出个有史以来后宫独宠的皇后不算，他们还捧出个千古唯一女皇帝，甚至在改朝换代之际，还能从前朝皇陵里把亡国之君救出来、还给救活了，然后便是眼前的事情，当朝新帝为了立德，善待前朝人，充纳后宫的第一道圣旨，便发去了白湘镇。

        白家的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令官，白家只剩个二十岁还待字闺中的老黄花闺女尚未许配人家外，其余的便是大黄姑娘都许了对门的大狼狗了，令官告诉白家，宫里头的意思，不论是谁，都十分欢迎，必将厚待。

        如此，我便很明白，我这次进宫的意义，明着就是当这么个吉祥物。然，相较于一同进宫的那么些个娇嫩欲滴的莺莺燕燕们，我便颇有些不合群，晃眼得很。

        比如说，那些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小丫头们，眼神就不时往我这个方向飘来，然后又扎堆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我依稀听见她们说的是：“真是不知羞，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真是臊得慌。”

        我轻轻一笑，觉得很没意思，便理了理裙子，一本正经地担当起众人群攻的话靶子。

        反正当年万矢之的都做过了，还怕这些？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一个穿得还不错的小太监走过来，让她们闭了嘴，说选秀正式开始。

        起初我眼睛一亮，感觉有点儿意思，做好准备瞧个热闹。毕竟，当年我父皇没干过选秀这事，我也没有，所以对于选秀，我还是颇有些兴趣的。

        但是，当贤皇贵妃带着数十个妃嫔面含微笑、暗藏杀气地踏进这座宫殿时，我便知道，今天，怕是没那么简单。

        选秀的第一轮，观外在。就是看长得如何、身材怎样、皮肤如何。我一向觉得我们陈朝皇室的血脉挺好，而母后白氏一族也挺会长的，两个家族里的人，就没有长得不好看的，尤其是我母后白凤霄，当年据传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否则我父皇怎么会为了她，一个妃子也不想娶？所以才招致了子午之乱中，他除了白家，根本没有什么靠得住的家族作为支持。

        慕天宁曾经劝过宇文安，说皇帝的后宫，娶的不是女人，而是家族。

        如今我看着大殿上坐着的这些个妃嫔们，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她们的背后又是哪些权贵家族们？在当年灭陈朝的大业中，又担任了什么角色？

        一群宫女太监走到我跟前，仔仔细细打量了我的脸，量了量我的腰，比了比我的胸，嘴上颇为嫌弃地说，腰细了些，胸肥了些，屁股大了些，脸长得太过英气了些，岁数也忒大了些，就是皮肤倒还不错。

        我忍不住抬眼仔仔细细看了下说出这个评价的小太监，颇有些欣赏他，他居然一眼便瞧出了我的皮肤不错。

        是了，我的皮肤确实不错。

        因为这些皮肤都是换出来的。

        当年，白羽他们从皇陵里将我救出来的时候，我身上的箭伤虽然被简单处理过了，但是那些个千疮百孔的伤疤，却是十分的触目惊心。白羽知道我十分在乎这些，便与他师父凌觉一起研商出个法子，据说，苦寒之地的雪山上有一种虫子，叫做织肌，吐出的黏液可以化掉人的皮肤，然后重新凝结在人的身上，形成一层新生的皮肤，光洁如婴儿。

        只是这种虫子十分难得，且化人皮肤的时候尤为疼痛，寻常只有特别重要的伤口才会小小一用，一只虫子值一百两黄金。白羽很是舍得，耗费了难以想象的人力与物力，给我搜罗了整整一坛子。我至今想起那密密麻麻一坛子的白色蠕动的虫子，以及后来半年里天天被这些虫子摧残的痛，都有些后怕，那可比当年洛都一战中被箭矢射成马蜂窝还要可怕，甚至说唯有当年沧国的变态刑罚——凌迟，可以与之相媲美。

        白羽曾反复确认我要不要用那个虫子，我说，你都拿来了，我有什么不用的道理？

        然后那一坛子织肌虫，便成了我俩此生最刻骨铭心的痛。因为那个虫子用了便不能停，至少要等皮肤全部长出才能停下，而那虫子的寿命竟然只有半个月。我用了半年，白羽便找虫子找了半年，几乎把家底掏空。我是肉痛，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心肝痛。

        我至今都记得，每回我疼得撕心裂肺感觉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都会无比怨念地蹲在门口念叨：“丫头你得挺住啊，我娶媳妇的家底都掏空了，你要挺不过来，我找谁要钱去？”

        这句话，硬生生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

        所以，现在不管是谁夸我一句皮肤好，我同白羽都会十分欣赏他：眼光真是不错，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个皮肤，花了多少钱，可精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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