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过去

8、依稀过去

        ——灵遁者

        明天我又要从西安返回绥德了，其实每年也只回去一两次而已，路程就5个小时而已。用一个“又”字，或许你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情，因为每次出发或者归去，我都颇有感想。

        一年又结束了，一年又开始了，在这样的时刻，往往会让人回忆过去。而这一切，我只能用“依稀”二字来形容。最近的两年，我感觉“生老病死”这个词对于我来说更近了。前两年奶奶去世，去年外公去世，然而时常让我感慨不已的是两位与我年龄相仿的人。

        左图为王维摄影。

        第一位是我的邻居，我在一个叫海坬沟的村庄长大。他是我的邻居，叫马亚雄。和熟悉他的人议论他的时候，我们都会感觉他的人生充满“喜剧”性，能带给我们笑。可是我现在想，对于他来说是“悲剧”。事实上，他也是以非常不幸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幼年刚会走路的时候，掉进了茅厕，要不是另一位邻居叔叔上厕所，他肯定被淹死了。这就是他“戏剧”人生的开始。我清晰地记得，吵架的时候，很多同龄人拿这个来刺激他，往往非常管用，让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他本身长的也很“喜剧”，明明是中国人，却长得和非洲人似的，黑黑的，壮壮的。我妈经常对他说：“你跟煤窑里出来的吧。”和他相比，我倒是出奇的白。

        再长大些的时候，他有一次从窑洞的房檐上摔了下来。摔下来还坐着，而不是趴着。耳朵里出了血，但是却没事。

        还有一次他在树上摘杏，树枝突然折断，他像石头一样，摔下去了。因为树就长在山崖边。

        我看到他倒在下面一动不动，着实吓傻了。我连忙奔回去，叫了他爸爸。他爸爸哭着抱起他，颤抖道：“亚雄！亚雄！”一路不停地叫，很快抱回了家。

        两天过后，我又看见他了。所以我们姊妹仨说他是打不死的螳螂。其实我对他有一种愧疚感，我想这是我经常想起他的原因，也是敬佩他的原因。

        那应该是小学2年级的时候，我应该是9岁吧。他比我还小。有一次在河对面，我们走到一块花生地。他跟我说：“这花生是我爷爷种的，你随便吃。”

        当时是夏天，花生并没有熟。我虽然知道，却也试着挖开找花生，花生没有吃着，毁了十几棵花生苗子。

        第二天到学校的时候，老师叫我。老师是女老师，她在我眼里是非常凶的。因为我学习是一塌糊涂，是经常被打的对象，见到老师都感觉脊背发凉。

        当老师问我：“知道那是谁家的花生吗？”我说：“亚雄爷爷家的。”同时我也吃惊，老师怎么会知道。当老师说是她家的花生的时候我就傻眼了。我记得她给了我两个耳光，当时心里别提有多害怕了。

        她问我：“拔了多少棵？”

        我随便说了个数字。随后亚雄也被叫了出来。

        老师问他：“你拔了多少棵？”

        他说：“我没有拔。”

        老师打了他一个耳光，再问：“到底拔了没有？不要倔强！”

        他依然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拔。”

        老师转头问我：“他拔了没有？”

        我迟疑了一下说：“拔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可能是因为害怕，想找个垫背的，也或许是不想一个人出丑，当时全班的同学都看着。

        老师火冒三丈，伸手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得他捂着脸不敢动。打完老师再次严厉地问：“到底拔没有拔？”

        他没有哭，还是说：“真没有！”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没有想到。老师挥着手，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啪啪地扇在他的脸上，打了个耳光吧。再次严厉问道:“拔没拔？承认了就放过去。”

        他流着泪依然道：“没有”。于是又挨了耳光。我偷偷看到他鼻血都出来了。最后我回到座位了，他被罚站到教室外，直到放学。

        这件事对我刺激蛮大的，从那以后，我和他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但是我们毕竟小，这件事不到半年就过去了。

        我们又到一起玩了，有一次我和他，还有村里一个女孩去挖一种中药材。在一个坡上，他在上面挖，我在他下面挖。不知道怎么的，我一下子锄头砍到了他的肩膀上。顿时血汩汩地往出冒，都能看到肩膀的骨头，那片肉也翻了起来。女孩赶紧撕了衣服，给他绑着肩膀，又给流血的地方，撒上干净的泥土止血。

        回去之后，我告诉母亲。母亲赶紧提了鸡蛋去看了。后来不久他伤好了。但是让我深感触动的是被我砍了那么深的口子，一路往回走，他没有哭，也没有叫。我现在想想，这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是什么概念。他还有更让人不解的事情呢，谁家死人了，下葬后。他在夜里就敢去坟堆上吃东西，喝酒。

        他确实是山里人，像山一样，平时话不多，但是坚韧，无畏，从不惧怕鬼神。而我小时，看鬼片看得多了，就会害怕。夜里上厕所，都得找人跟着。村里的老人说他“魂福重”，所以不怕。

        关于他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说。这件事的发生，我没有亲眼见，是前几年的事情。我已经在大学了，我是听我母亲说的。

        他放羊不注意，羊吃了我邻居叔叔家的庄稼。这个叔叔就是我上面提到过的，把他从茅厕里救上来的那个叔叔。他姓王，是我的本家叔叔，脾气极其不好。

        这个叔叔就到他家训话，嚷嚷着要赔。他坐在灶火旁一动不动地听着。我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叔叔，说个没完没了。我都可以想象他当时被指责和批评是怎么样的情景。亚雄的爸爸气不过来，站起来大声骂他：“你给老子一天光惹事，人家来了，你给人家赔去，没脑子！”总之就是这样的一类话。

        亚雄听了后，气血上涌，突然抓起灶台上的菜刀，手起刀落，砍在自己手上。血汩汩地流，手指都快断了。他咬牙道：“这样行了吧，我赔给你！”。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震惊了。那是得有多大的憋屈才会那样啊。

        回想一下也是的。他从小家里穷，父母都是农民。做错事动不动就被打。小学毕业十几岁就开始打工，务农，受的苦和大人一样。

        我妈常说我：“人家亚雄一天能干的活是你的10倍。你就是软软，还是好好学习，靠脑力吃饭吧。”

        在家不得好，在外打工不得好，受外人气的时候，家人还不向着他。他如何能好受。

        后来勉强治好了手，他又去打工了。因为哥哥结婚，家里欠了好几万贷款。我们家也借给他们家钱了。我还跟我爸说，一定不要去要这个钱。

        他出去打工的地方在陕北府谷，是工地上的活。一天他接到哥哥电话，哥哥说他开车撞死人了。我不知道亚雄听了是怎么回复的，总之一定是很无助。我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是深深地叹息。祸不单行啊，本来家庭困难，哥哥贷款娶媳妇，媳妇还是有心脏病的。现在又哥哥开货车把人撞死了，真是心酸。

        听说他和老板提前结了点工资，买了喝酒，然后在黄河里游泳，被淹死了。

        我听到他被淹死了，半天说不出话，眼睛和鼻子都是酸涩难忍。因为在我看来，他不可能被淹死。整个村里，他都是水里的高手。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可以游十几米不露头。他憋气也是高手，夏天几乎天天泡在河里，怎么可能被淹死。是自己想找死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是自杀的。

        他是累了，他是觉得没有希望了，所以才这样的。这是他的悲剧，这个整个农村“粗放式”教育的悲剧。

        我觉得现在很多农民工，因为要工资，闹出很多悲剧。可能城里人会笑，觉得他们笨，为什么不找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呢。

        我想说的是他不懂法。有时候农村人会觉得跟法律沾边，没有好事。有时候想找，也不知道去哪找。你得找人，你得找关系，你得懂，可是他们什么都不懂。

        但是他们知道开发商肯定比他们有关系，比他们懂法。所以法律是属于懂法律的人的特权，法律有时候钟爱于溺爱他的人。而农民工，农村人从来不会溺爱法律。这是一种不对等的较量，结果可想而知。

        还有一个女孩，我这几天也想起了，就是我的小学同桌。她的名字和我姐姐名字是一样，叫王瑞。

        我第一次告诉她，她以为我是骗她呢。她留着短发，很开朗的一个女孩，也很热情。我有不会写的作业，经常抄她的。

        小学毕业，初中我们还在一个学校，但是不在一个班里。她是重点班，我是普通班。有一次我在体育场见到她，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我问她：“在这干什么？”她指了指操场踢球的同学道：“看我们班同学踢球。”

        她问我：“现在还经常回农村吗？”因为我小学时候，隔一段时候还回去农村，帮家里种地之类的。我说：“现在不回去了，土地都造林了。”我记得她比较喜欢听农村的事情。掏鸟啊，抓鱼啊之类的。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

        后来突然就听说她得了脑瘤，到西安去治疗了。可是治疗不好，又拉回来了，没有过几天就死了。那时候我才初一，是第一次听到同学死了。

        我压根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年轻，我们才十几岁。她的死对我影响也很大，可是没有人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思考人到底为什么而活。也是那时候起开始有了杞人忧天的性格。

        后来我发觉最纯粹的东西，可能就是知识，可能就是探索。不会让你感觉勾心斗角，不会让你感觉社会怎么了，别人怎么了。这是属于你的世界。无论是什么，都能吸引我。去看，去摸，好像我不去，万一哪天就看不到了，摸不到了。

        现在每天都看到很多新闻，什么地震，什么飞机失事，什么恐怖分子，什么战争，都是在说死人，都是在说人道。我不知道我会变得更敏感，还是麻木。但就像臧克家在诗歌里说的。“我从不说过去是个谎。”对我也是。我清楚地记得过去的很多事情，事实上却很模糊了，但是这样的依稀，这样的模糊，深刻影响了我。明天回家，我或许会回农村去走一圈。不知道又会看到什么，我不知道。

        面对依稀过去，现在我只能唏嘘不已。平淡或者不平淡，与我来说，都是好的吧。

        正如我给自己写的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愚自乐，自夸自长。路漫漫于天下人同游，天人地与阴阳中求一。哪管他昏天黑地舍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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