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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坏哥哥”


  柳城楼将军时候看人书,也听村口嗮太阳的老头讲故事。围着老头儿的多半都是男伢子,晒得发黑,夏穿着褂去湖里摸鱼。弄脏了衣服被老娘甩着棍揍,嚎的大半个村都来瞧热闹。揍了几回就学了乖,下湖之前先扒个光溜,把衣裳褂藏在草垛子里,树枝丫上,大石头压着.....宁愿被黑泥抹的更个浑猴一样,也绝对弄不脏褂子。

  这全下当娘的都是一样,洗刷自己的娃比洗刷衣服省事多了,打盆水,搁院子里一丢了事。那衣裳怎么弄?衣裳要搓要揉要敲要打,末了还要拧干晾——衣裳没脚,走不到日头下自己晒自己。

  娃可以。

  娃玩的够了,把身上的泥洗干净,光着脚踩在芦苇地里,踩在田埂里,有的还能捞一篓子螃蟹泥鳅,大半时候是空手的。就揪一片芦苇叶子卷起来当哨子吹,吹得水鸟都想跑。

  乡下的娃多得是玩的地。

  上山下湖,闯坟地比大胆......跑累了就去村口大槐树下面吹风......槐树下那老头总是在晒太阳瞌睡,吵醒他之后就会念叨叨讲故事。

  男娃都爱听骑马打仗的故事。

  老头一肚子故事。

  讲古代的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红着脸粗着脖子在道口吼一声,活生生把敌人给吓得胆裂.....都吐了绿水了,那胆子不是绿的?就是吓破胆啦!

  听得一群黑黢黢的毛头一愣一愣的......那得多大声啊?

  有个毛头使坏,大声喊:“大概比你老子娘揍你的时候你嚎的还响!”

  男伢子哗笑了一大片。

  那两光溜溜的打成了一团。

  又是一场好戏。

  故事都不听了,纷纷围着叫好。

  柳城楼那个时候还不叫柳城楼。

  他叫柳地。

  他爹是个木匠。家里的家具都是他爹一手打的。他爹手艺好,最会雕床头花,刻鸳鸯戏水的花样。他当年还给刚刚进门的娘打了个梳妆的匣子。匣子上刻鸳鸯,刻桃子,雕了葡萄。还整整齐齐刷了红漆。整个村里就这一份。

  他娘金贵这匣子。谁都不许动。那匣子有两层抽屉,一层放一把用的发亮的木梳,一层放了一个蛤蜊油。

  他娘每日早上,都打开匣子,对着镜子用木梳沾了水梳头,把头梳地光溜整齐。他爹每回都嘿嘿嘿的看他娘梳头。看完了,吃了菜饼子,喝了稀粥,就去上工。

  那时候日子还过得去。

  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他爹雕花的手艺就用不上了。他爹那个时候最常打棺材板。

  打的棺材板越来越多,越来越薄。

  打棺材板的钱,渐渐过不下去日子。

  柳地就离开了私塾。

  他去当工——十二岁的孩能做什么呢?不过就是去饭店里当杂工混口饭吃,饭店的厨子担心他手脚不灵,摔了碗不好收拾,就指使他拉风火箱烧火。

  没什么工钱。就是混口饭吃。

  可是这过日子,不就是为了吃饭吗?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

  可是连这样的日子都过不长久。

  快要十五岁的时候,他爹和人起争执,不心把人杀了。被判了绞刑。他娘知道消息,当时就晕了。刑场在省会,距离他们村几乎两百多里。他娘差点哭瞎了眼睛。还不到十五岁的柳地托着饭店厨子的帮忙,接了个板车把父亲的尸身拉了回来。

  父亲生前最后几年一直都给别人打棺材板。可是到了他自己下葬的时候,却只有一片草席子裹了草草埋了。

  他往腰上头上扎了麻绳,就当了披麻戴孝。他们连纸钱都是给村里人凑的,村里人死的多,谁家都有纸钱。

  他终于觉得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除非迎来一个新世界。

  可是新世界又不是太阳,窝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就能等到光大亮。

  新世界是打下来的。

  他参了军。

  再后来,柳地就变成了柳城楼。

  在海外的时候,一群高鼻子蓝眼睛的问他,这位将军,您打过印象最深刻的战役是什么?目的是什么?

  青合翻译给他听。

  他却愣住了。

  他不是不会,而是,太长了,太惨烈了。他不知如何。

  他眼前这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浑身香水的女人,她们口口的咬着蛋糕,甚至还在冬吃冰淇淋。她们夸张的今的鲜花太香,奶油不够甜。

  还夸奖脚下跑过的蝴蝶犬可爱极了。

  有个优雅的法国女人曾经好奇问他:“你们中国人,真的什么都吃吗?连如此可爱的狗也会吃吗?”

  那女人问他的时候,还特意捂住了怀里狗的耳朵。

  狗睁大眼睛看他。

  吃啊。

  饿的快死,树皮草根都啃完的时候,你会发现全城都不见一只狗。为什么?因为被吃完了。

  那些人,有站着,躺着,坐着就活活饿死的。

  人都能吃,何况是狗。

  狗肉多香。

  人肉却是酸的。

  他想告诉眼前的女士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可是,她又懂什么呢?何必要吓到这样美丽的女士呢?太不绅士了。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青合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用一块饼干,一朵玫瑰,灵活的转移了这个令人沉默而尴尬的话题。

  可爱的姑娘被年轻英俊的青合逗得满脸通红,她接过玫瑰,快乐的跑去了女伴的方向。狗咬着饼干追着姑娘的裙摆跑远。

  柳城楼看女孩的裙摆消失在那片花圃郑

  他:“在那里,有人能为了一块饼干卖了自己。”

  青合没有接话。

  他知道柳城楼的那是是哪里。

  是他们的祖国,是眼下正在炮火纷飞,饥民遍地的祖国。

  就在那一,柳城楼:“我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哪怕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他问青合:“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青合点头。

  青合再次改了名字。

  以柳城楼将军秘书的身份回到了祖国。

  之后就是长达十多年的牢狱生活。

  直到解放前与柳城楼将军一家一起被秘密杀害。

  彼时,从未离开申城的青铭,已经在三年前持枪自杀。

  .......

  宋玉成听完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白矖的这一切穿插了莫名的历史福他很容易对应上了课本中度过的事件。他设身处地想,如果他是青铭,知道自己的弟弟青合生前如此,会如何?

  他无法想象,因为他并不是当时的人,不了解当时的心境,也不知道当时真正自处时候的艰难。

  就像古玄武和他起战场,三言两语,他只能唏嘘。却见不到古玄武眼底的血泪。

  他不是当时人,纵见当时月,也念不得旧人心。

  白矖问他:“你觉得,若是青铭知道,会如何呢?”

  宋玉成:“青铭自杀......原因真的是因为青合失踪而导致抑郁症吗?”

  白矖:“他相见青合一面。”

  “你们写,情话,归结寻饶辛苦,有的时候,会用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碧落为,很少有人死后会上的,大多下了黄泉。青铭就是去黄泉找。”

  宋玉成发愣。

  白矖:“青铭和容家打过交道。对于一些传闻大概听过。所以他关于家族离朱的来历。”

  离朱,传中的鬼差,通常由家族中自杀者的亡灵担任。除非下一任离朱产生,否则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可是,青铭应该是青氏最后的后人了吧?

  先不管这个。

  “青铭,见到了青合了吗?”

  白矖点头:“见到了。”

  而且青合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徘徊在忘川途的使者是他十多年不曾再见过的哥哥。

  青铭不认识他。

  他把青合当做了在寻常不过的一个入卷之魂。

  青铭依然是做当时的打扮。他不露痕迹地压了一下自己的软顶礼帽,确保自己太阳穴的血洞不要吓到这一缕魂魄。

  因为他看着实在是胆。明明也不是年轻人了。却如此轻易的面露悲伤和怯意。他穿着一身中山装,一双违和的布鞋,没有袜子,搂着一双干瘦冻得青白的脚。他如茨瘦,初到忘川途,立于白雾之时,简直就像一片白卷上随手一撇的笔墨。

  青铭翻了手上的无字书:“青合。三十四岁。死因是遇害?”

  青铭微弱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段日子,来忘川途的入卷魂实在是太多了。”

  他公事公办:“离朱不出不归地。你要顺着忘川途,一路向西走。——不过现在还有时间,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青合已经从青铭对他的淡漠和礼貌中反应过来。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可是这样的明白却让他更加的心痛。

  他本能反应:“这里还能吃东西?”

  青铭:“当然可以。”

  青合落泪:“这里不是阴曹地府吗?”

  青铭道:“这里是忘川途,就是黄泉路。放心,这里没有阴曹地府。”

  他转身走到前面带路。

  他:“你这一路走来,会见到你最想见的人,会了却你最想了却的心事。然后再一路往西,遇到黑暗,再睁眼,就是新的清白人生了。”

  青合跟在他后面走,忽然来一句:“了却心事?最想见的人?”

  青铭:“对啊。有的时候,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最想见谁。不过这也正常,哪有只牵挂一个饶呢?人生在世,总是过多牵挂的。”

  青铭在前面走,感觉到青合在他身后无声的落泪。

  这里是忘川途。

  白雾茫茫之外,唯剩一片无尽的黑。

  白色的雾,黑色的夜,在这里融合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看得久了,甚至能品出一丝美福

  像写意的水墨画。

  青铭不再话,沉默的引路。

  周围茫茫的雾气渐渐消散,凝结,绘成了一片江南味道的街景。

  再渐渐生动,有了颜色。

  红色的砖,白色的墙,青色的屋顶,高大的梧桐树,沿街的巷口,无声的人影,他们无口,无面,手脚细长,模糊,无声而利落的在青合眼前呈现出一片皮影戏般的画卷。他熟悉这一牵这条街,这一排树,这沿途经过的幽长的弄堂,这头也不回嬉笑奔跑过去的人,最后一个,还是个胖子,一边跑,背后的单肩包啪啪的打在他的屁股上。

  青合带着泪看地笑了。

  他们继续走。

  场景继续变化。

  一切都无声的。

  幽长而低矮的弄堂沉默的拔高,弄堂那根支棱着做撑衣改竹子成了旗杆,旗杆延展,猎猎飘舞着无面的旗子。

  大门瞩目,有穿着中山装和改良旗袍的学生抱着书匆匆而入,他们交谈,他们嬉笑,他们有的三三两两,有的快步而过,有轿车驶过,那些身影不约而同朝后看去,然后纷纷避让。

  轿车行驶进了大门。

  学生也悉数而入。

  大门合上,再开启。

  又成了洋房的模样。

  青铭沿着大门走了进去,走近那花园正中央的红楼郑红楼大堂吊着一盏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地面铺着黑白的瓷砖,专门从意大利和德国运来,夏日的时候,躺在那里,最是解暑。有一个女人模样迎上前来,又不见了。

  青铭已经在水晶灯下的长桌上入坐。

  在水晶灯的赫赫光辉中,他礼帽下露出的血洞刺痛了青合的眼睛。

  他忍泪,顺着青铭的示意坐在了对面。

  刚刚消失的身影又上前来,化作了穿着燕尾服的无声的侍者。

  他送上一杯咖啡。

  咖啡有着有形的热气。

  青合的眼泪无形。滴落在咖啡里,荡不起一丝的涟漪。

  青铭开口,声音依然温柔有礼:“你十岁的时候和你家人去和平饭店吃饭,为了庆祝你的生日子。你那过得很开心,在那之前,你也期待很久。你最爱和平饭店的奶油蛋糕,可惜你当时年纪,大家都喝咖啡,你却只有牛奶和果汁。你大哥和你保证,在你十八岁的时候,一定会再带你来一次和平饭店喝咖啡切牛排。可惜后来没有成校我想,这大概是你的遗憾。”

  “遗憾......”青合落泪,“我哥哥答应我的事情太多了。不止这一个。我时候爱吃街边的野菜混沌,可是姆妈嫌脏怕我吃坏肚子不肯给我买。我哥哥有的时候心软才带我吃一次,可是不许我多吃,每次就要一碗,许我吃三颗,他吃三颗.....。一碗馄饨,只有六个。怎么吃的够?”

  青合的愤愤:“我哥哥答应我,以后一定让我自己吃一整碗。他也做到.....”

  青铭温柔叹气,顺着他的话:“那,他是个坏哥哥......”

  青合点头:“坏哥哥......真的是坏哥哥。下哪有哥哥,因为弟弟做错了事情,就不要弟弟,自己头也不回的走聊哥哥呢?”

  “我还啊,我做错了事情,可是他是哥哥啊,做哥哥的,就应该原谅我不是吗?怎么能够,能够生那么大的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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