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情之一字

　　第十一章

　　夜凉如水。

　　那瘦小的孩子仍缩成一团，脸儿死死埋着，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极力往后缩着，像是要缩进石头里去，却始终一声不吭。

　　众人心知若非经历极为恐惧之事，这样小的孩子绝不会有此反应，不禁大恸，却皆不敢上前，恐更惊怕了她。

　　杨逍见山石之间长了些小草，便随手摘下，草叶在他指间翻转，却编出一只小兔模样。

　　他将小兔耳朵轻轻触了下雁儿的手背，雁儿慌地将手一缩，从臂弯间漏出的缝隙却瞧见了那小兔，她似呆住了，不再将脸儿埋得更深，眼睛透过臂弯偷看杨逍一眼，又看那小兔，看一忽儿便又偷看杨逍一眼，如此反复了几次，黑漆漆的大眼睛空洞着，躲闪着，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儿。

　　杨逍柔声道：“你可记得它么？”他再将小兔耳朵触她手时，她却不躲了，小指头轻颤着，触碰小兔耳朵，再看了杨逍两回，才将小兔儿握在了手心里。

　　杨逍顺势将她的小手包裹在了掌里，见她不再惊恐地躲闪，才轻抚她的小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凝着血迹，轻轻扎着掌心，他便想起两年前见过这孩子一面。

　　那时候她扎着许多小辫子，再束成两个小发髻，箍着金发圈，坠着许多小珍珠，蹦蹦跳跳时满头丁铃当啷十分精致可爱。她母亲原出身书香，是极为干净讲究的人呵。

　　冷寂里，渐渐有孩童的啜泣声，声音小小的压抑如同蚊鸣，雁儿仍瑟缩着，小肩膀随着哭泣轻轻抽动。

　　她觉得眼前人双臂将她轻轻拢进了怀里。这样冷的夜，妈妈将她护在身子下面，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她仿佛听着妈妈跟她说‘雁儿不怕，爹爹和妈妈都在这儿’。她想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那些人为什么要打我们？还要杀爹爹和伯伯？’喉咙干得生疼，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来。

　　后来妈妈的怀里一点一点冷了，也不再对她讲话，她冷得发抖，心里想着，‘我会死在这里么……我们许久没有回家了，笼里的小兔儿有人喂它么？’

　　这样冷的夜……她觉得这个怀抱很温暖，喉咙生疼，她却止不住哭得发出声来，她想叫爹爹妈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想：我好疼，妈妈，我身上好疼啊……

　　这里是随州城外一处庄子，地处山坳，寥寥几十户人家，颇不起眼。庄户人家日落而息，一入夜庄子便黑黢黢一片，了无人声。其中靠山一个院落，却还燃着一灯光亮。

　　纪晓芙坐在桌边，望着那油灯发呆，她想着这一夜的事，那刀客带着她从荆门到随州，落脚在这里，似乎是明教一个隐秘的所在。那刀客自称莫飒，是个随和话多的人，可对杨逍的事却讳莫如深，只说左使去救一个极重要的人，再多的却不肯说。

　　听他们言语，她也能猜到几分。明教与中原武林嫌隙已久，双方安插密探也不是一两日，可霍英……

　　冰魄七寒剑，江湖上无人不知他的名号，她不曾见过，只知道是万剑宗的一流高手，万剑宗远在幽州之北，自来跟中原武林甚少来往。　　

　　霍英虽身在江湖却独来独往，行踪诡秘，只有当年与青桐派弟子孟小虞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听说贺掌门默许了二人，许多人讥讽青桐派除了创派的贺厉风再没出过绝世高手，贺掌门是看上了霍英的剑。

　　霍英竟然是明教中人？那孟师姐与他相爱时便知道么？她为了他不顾正邪两立而背叛师门，以至于被连番追杀，不知有没有后悔过？

　　她又想：霍英若是传闻中那样磊落的人，定不会欺瞒了她……她那般人物，选择了他总有她的道理，纵然是死，也再不会后悔了。

　　她与孟小虞有过几面之缘，记忆里是清冷秀拔的女子，在青桐派年轻一辈里剑法卓越，绝不是为情爱纠缠不顾大义的人。这霍英却是怎样一个人，能令她生死不顾、道义不顾、立场不顾，决然一搏？

　　她呆呆想着，寂静的夜里，只听得油灯里‘毕剥’之声。

　　“情之一字，竟如饮鸩，将人缠磨至此……”她轻轻叹道，“世间的情，有那样多，她对得起他的情，可她师父待她的情，师姐妹待她的情，又怎么办……今夜围杀，不知有多少高手，凭他二人的剑，如何敌得过那许多人？不知杨逍，能否救他们一救……”

　　她柔肠百转，将那二人的生死悬在心上，只盼着杨逍能将他们救了，想到后来才想起师父可能也在山上，杨逍急于救人若下杀手，那可如何是好！

　　她一思及这事，便觉再也坐不住，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几步跨出门去。

　　莫飒守在门外，听见开门声，急忙横臂挡去，纪晓芙看他不曾亮出兵器，便剑不出鞘，以剑鞘出招。莫飒深得杨逍重用，武功自是不弱，纪晓芙不能动用内力，便落了下风。

　　出到十几招，莫飒虚晃一下，自斜后方一探手，将纪晓芙的剑夺了去，急忙退了半步，躬身道：“纪姑娘，得罪了。”双掌将剑奉上。

　　纪晓芙一把夺回了剑，正待与他分说，却听得远处马蹄声疾驰，听声音却有十几骑的模样。

　　此时天色灰蒙蒙的，已有了些许晨光，远远望去只见山间一队人骑马驰来，片刻已近了庄子，当先那人玄马白衣，正是杨逍。

　　他在庄外翻身下马，怀中似抱着个极贵重的物件，转身交给随他下马的青衫女子，动作极是轻柔，似又说了些话，身形便如一叶随风，在晨色里往纪晓芙所在院落而来。

　　他身后的人马也悄然散去，去了别处落脚。

　　杨逍的衣上有血污，脸色苍冷，落地时竟有些微的虚弱。

　　他才靠近，纪晓芙便觉出他身上极重的血腥杀气，心头一凛，到了嘴边的问话都咽了下去，张口却说：“你受伤了？”

　　杨逍微抬手，拂开莫飒扶上来的手，“无事。”他脚步未停，径自进了屋，‘哐’地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莫飒看了看纪晓芙。

　　“……”纪晓芙也看了看莫飒。

　　“纪姑娘……”莫飒道。

　　纪晓芙转开眼，表示并不想听他下面的话。

　　莫飒嘟囔了一句：“不知左使是不是受伤了。”

　　纪晓芙道：“他不是说了‘无事’了？”

　　莫飒便又看向了她，一种‘他说了你就信了你也太单纯了’的眼神。

　　纪晓芙回他一个‘你若担心便去询问看我干什么’的眼神。

　　莫飒看她如此，便转身走了。片刻之后又走回来，手里捧着一套白衣，对纪晓芙道：“纪姑娘……”

　　他想求纪晓芙进去瞧一眼，又怕杨逍听见，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是笑眯眯地盯着纪晓芙。他虽身形高大，脸庞却有些稚气，此时一团笑意，几分讨好，直叫人不忍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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