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雁字回时
明教远在昆仑山，教中高手鲜少踏足中原武林，教众却遍及各个州府，绿林高士，三教九流，各个派系看似各自盘踞一方，每遇起事却能机动配合，如同棋盘上分交力逐的旗子，随时可以化作一局活棋。长江一带活跃的红巾军就在洪水旗旗下，势力所在与天魔宗、天鹰教、九极盟等都有重叠，教派纷争非是一两次。
至于杨逍这个人。
江湖传闻，明教教主之下有四大法王光明使者，左使为尊，阳顶天当年一人之力撼动整个中原武林，他座下第一人的武功定然极为恐怖。
传闻中，杨逍为人狠厉，杀一人还是杀满门全看心情。众人看他只因章书一多瞧了他身边少女两眼，就废了他一只眼一只手臂，不禁对这传闻更相信了些。
传说二十年前，杨逍名震江湖时年仅十五岁，离开中原武林去往光明顶时也才17岁，短短两年，他却留下数段至今未解的武林公案，每一件都令人毛骨悚然。
总之，没有人相信杨逍会是一个相貌俊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
可他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此时他淡声道：“我与他师门有旧，此是我的私事，与明教无关。”白衣萧然，颇有文士之风。
九极盟的几人，凤柒章书一重伤，金鱼儿和壮汉自然不敢挑衅。
小姑娘摸着翘翘的小鼻子，眼睛滴里嘟噜地打转儿，竟没说话。
“杨左使自然是武功非凡，只是么，”青衫少年微笑道，“不战而败，那多没面子。” 他略往后退了半步，身后的五名雁行门高手便上前一步，横剑挡在了他身前。
陆鸧拱手道一声‘得罪’，长剑微震，火光之下泛起淡淡青光，“阁下请亮兵器。”
杨逍微张开手臂，道：“在下并无使用兵刃的习惯。请吧。”
陆鸧冷笑：“如此托大，是看不起雁行门的功夫了？”
杨逍眉头微皱，他虽确实没把雁行门的功夫放在眼里，但他也确然没有携带兵刃的习惯。
纪晓芙见雁行门众人皆忿忿不平，心道五行剑者好歹也是一门宗师，他这般轻侮人家到底是徒然结怨，便将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道：“你用我的剑罢。”
杨逍看着纪晓芙递过来的剑，又抬眼看她竟有些关切的模样，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轻声道：“你的剑？还是防身罢。”唇上微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容。
纪晓芙猜不出他什么心思，只觉得他笑容古怪，却与平时有些不同，思及他平素与人迥异的行为便也不多想。
杨逍走到火堆旁，捡了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棍，长约二尺有余，顶端被烧得焦黑，他掂在手里却似乎很是趁手，说道：“多年前我曾与老雁主有过几面之缘，蒙他指教过雁门剑法，今日就用雁字诀领教几招罢。”说时，木棍斜指，却是‘飞雁展头’的第一式。
雁字诀是雁行门最平常的一套剑诀，如同武当山的长拳，剑诀有九招，每招拆出九种变化，共有九九八十一式，飞雁展头便是剑诀的第一句。
陆鸧太熟悉这套剑诀了，任何一种变化、从任何方向刺来，他都自信能闭着眼睛接下这一招。但对方是杨逍，他自是不敢掉以轻心，真气贯注长剑，灰影一闪，身随剑至，剑锋斜劈向杨逍灵台。飞雁展头，或撩、或削、或挑，他瞬间已在脑中想了十几种变化，可杨逍只是将木棍轻轻往前一送，如大雁舒展脖颈，姿态优雅，却又极快，迎面一剑还未劈下他的木棍已经点到陆鸧身前。
只听杨逍口中漫声吟道：“江影雁初飞，山下暮云长……” 手中虽无剑，木棍之上却有剑气，意似长云。
陆鸧身子凌空一旋，避开锋芒，长剑旋至下方，顺势往上挑，剑锋划了半圈，斜斜地向杨逍刺去，他的剑比木棍长了一尺，竟直逼面门。杨逍身形飘然后退，陆鸧追之不及时忽又回身，木棍倏地一拐，自一侧击打剑身，以劲气横推出去，却是一招‘鱼沉雁渺’。陆鸧腕子一翻，再要变幻招式却是不能，那木棍看似平平地推出去，其势却不可挡。
“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杨逍声音苍然，纪晓芙听着似望见峰前路折，又入江中，江上烟霭沉沉，如古树苍苍，江色渺然，鱼雁之影杳无痕迹。
她想，以木棍之脆弱必然敌不得一剑之利，所以他这一招避其锋利，以横推之力将陆鸧的剑招化于无形，他内力深厚，这一招看似平平，陆鸧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的剑气下变化剑招。又想杨逍自恃内力，若换了旁人却使不得这一招了。
继而想到方才杨逍使的云霞十三式中的‘云涯两渺’，以剑横扫，剑气挥洒如长云席卷天地，‘长暮暗远山，云海天涯两杳然’，却与这鱼沉雁渺颇有相似。她一边想着杨逍当时的动作，却不禁提起剑来，缓缓将剑身横推出去，她只觉剑意颇是开阔，却有锋刃钝然之感，若与强敌对峙，绝不能取胜。
她觉得不对，便又重新再推了一次，仍觉不对，正怔忡之时，忽听杨逍笑道：“丫头，以你的内力却学不得我，剑有其锋，为何不用？”
她此时一心在那剑招上，竟听不出他言语里的逗弄，随着他的话语，剑身推至身前忽的手掌轻翻，剑刃陡然亮出，却是锋芒破空之势。
她心中一喜，道：“确实如此！”她原本生得美丽，一笑之间却如芙蓉宛然而开。
众人听她低呼一声便都瞧过去，不禁都想，这少女如此美貌，却怎的与杨逍这魔头同行？简直是芙蓉堕淤泥，又想那芙蓉本就生于淤泥，便又释然。他们看纪晓芙寻常少女打扮，虽用的峨眉剑法，可杨逍莫说峨眉剑法，这雁行门的雁字诀也是出神入化，怕是各家武学无不涉猎，便并不疑心纪晓芙的身份。
杨逍看她瞬间领悟到自己所言，暗道一声‘好！’，手中却并无一丝停顿，忽反手一刺，木棍呼啸如一声雁鸣，直取陆鸧，陆鸧来不及回剑格挡，只见木棍在他身上一掠，陆鸧仍是长剑斜挥的姿势，却动弹不得，胸腹间几处碳灰，竟被杨逍点了穴道。
陆鸧苦笑，心道：这一招鸣雁直木，我却不知道能这样出招。这人虽使的雁字诀，出招却乖僻得很，八十一式随手捻来，令人出其不意，我那四位师弟若照着寻常雁字诀应对，定然也躲不过他这奇诡的雁字诀。
可他被点了穴道，口不能言，竟不能将心中所想告知同门，胸口便郁闷起来，只听杨逍淡声道：“雁行门的功夫，我只会这九句雁字诀，使完了八十一式我却再无招可出，你们四个便一同上吧。”
他此时脖颈也回转不得，看不到杨逍的脸，却想这人如此狂傲，到底没将我雁行门放在眼里。又想自老雁主去后，门中确然再无可力压群雄之人，怪道他人瞧不起，不禁又是一阵委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便听得五行剑者中脾气最是暴躁的武鸷喝道：“好你个目中无人的魔头！领教！”说时剑已出招，确实是四剑齐出，剑声威猛。
雁行门的剑法，如雁行，取其急，如雁声，取其凛冽。五行剑者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剑客，剑招使得老练，四剑一齐攻来，有急冲有缓进，迅疾而有序。杨逍不敢托大，两手一振，木棍随身而进，卷起萧萧杀气，只听他口中道：“远戍孤烽灭，天边鸿雁又南翔……”
他的剑气带一股肃杀之气，众人只觉身侧似有凛凛寒风卷过，如临边关，秋风起，烽火狼烟，一字孤鸿。
青衫少年眉头紧皱，心道：雁字诀我也曾见许多人使过，却总似南风轻寒，并无北风凛冽。唯有多年前老雁主那一招北雁南飞，剑指漠北，却很像今日杨逍的这一剑，有画角铮鸣的肃杀。
他生在江南，也不曾到过漠北，没见过北风呼啸、狼烟北望，却见过蒙古铁骑在江上平原肆虐，血流漂橹。他被杨逍剑中的猎猎杀伐之气鼓动，胸中激荡，竟不自禁地握紧双拳，指骨透出一股森森的苍白。
少年眼瞧着杨逍木棍或点或掠，身法潇洒，木棍所过之处四名剑者身上却落下点点碳灰之色，显然杨逍若有意速战速决，四人决然不敌。他竟脸上没有恼怒，甚至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他生就一张俏生生的脸蛋，这种笑容怪异到令他的容貌仿佛被撕扯得邪恶起来。
正在此时，缩在一旁的金鱼儿忽地暴起，口中喝道：“雁行门的老儿，我来助你一助！”说时，弯刀已砍到了纪晓芙头顶。
他瞧着杨逍对这少女非比寻常，便想偷袭她，杨逍正在酣斗时若出手回护，雁行门的高手便有可乘之机，若他不肯回护，就挟持了这少女以做威胁。
他这一下偷袭得无声无息，罗信再要举刀已经晚了，他距离纪晓芙有两三丈之远，刀却快不过金鱼儿。可他还是不禁举起了刀，红衣小姑娘却忽的跃到他跟前，娇小的肉手在他手肘轻轻一托，将他的刀击向另一个方向。
小姑娘的力量不大，却出其不意，罗信才着了她的道，怒道：“你再胡缠，莫怪我杀了你！”
小姑娘笑嘻嘻道：“你难道也喜欢那仙女姐姐？自身难保还要英雄救美？你虽然武功也不弱，若跟那好看的叔叔比，却又不是英雄了。”
罗信想说‘英雄在世行侠仗义，跟武功有何干系’，却懒得跟她缠磨，再要绕过去，小姑娘却偏缠住了他，笑道：“我偏不让你救！我偏不喜欢生的比我好看的姐姐，给人在脸蛋儿上划上几刀才好呢，我倒要看看你跟那叔叔还会不会多瞧她一眼！”
她笑嘻嘻的模样分明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孩子，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头惊悚，罗信很想问她师承哪里，竟将她教得这般狠毒刁钻。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金鱼儿的刀已经劈了下去。
杨逍却并未出手回护，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指间挟住一枚方才凤柒偷袭纪晓芙的细针。
纪晓芙的剑若挡不住这柄弯刀，便是枉称峨眉剑法，他是救还是不救呢？他所经历过的江湖，莫不是险象环生，九死一生，江湖本质是一个强者生存的江湖。他眼前仿佛又看到方才纪晓芙自他身后递上配剑时的模样，那清水般的眸子如风自春水，却是温柔的。茫然间，他竟不知自己心中，若她命悬一线，到底会救还是不救？
纪晓芙的剑从来都不弱。金鱼儿的刀风还未碰到她的秀发，她已侧头一闪，细腰极其柔软地往后弯去，长剑已横在身前，格挡了那柄弯刀。
金鱼儿另一只弯刀又从侧面挥来，她便剑刃往下一倾，只听得兵刃相击发出刺耳的声音，金鱼儿竟被她的剑力逼退了半步，纤细的身子倏地一滑，从刀下避开。金鱼儿一击不中，双刀又合身扑上来，顷刻间两人过了几十招，纪晓芙真气被封，单凭一把剑到底力不从心。
纪晓芙正自苦战，忽听杨逍道：“清月占三峡，约破云霞独倚天……”却是云霞十三式中的‘月破云出’，她剑随意转，剑招如风过三峡，百转千回，金鱼儿只见那剑影仿佛从几个方向同时袭来，竟不知如何下手，忽的眼前冷光掠过，脸上一阵疼痛，那剑却未下杀招，又急速退了回去。
纪晓芙负剑而立，仍旧退回原来的方位，竟不再瞧那金鱼儿一眼。
金鱼儿被她一剑在脸上划出寸许深豁口，疼得闷叫不停，却再也不敢上前偷袭。
杨逍余光看到纪晓芙一剑破了对方刀法，不由微微一笑，手下便不再耽搁，陡然变幻剑招，他出手极快，刺出去的同时已变幻了十数招，霎时间棍影纷纷，竟如几人同时出手。
雁行门众人心中吃惊：雁影分飞！明明是这一招，他剑招中的变化却波诡云谲，令人防不胜防。
“风翻浪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杨逍漫声吟道，木棍在他手里变幻，却似风吹浪涌，翻滚着千层波涛，浪涛翻至最高点时，却戛然而止，剑意孤注一掷，竟似长空孤雁，击在剑者身上，连击四人。
一击之后，他倏地后退，身法极为潇洒，轻轻落在了纪晓芙身侧，依然如比试之前，他唇上含笑，轻声道：“这首诗如何？”
“有些……不错。”纪晓芙冲他宛然一笑。
杨逍却是第一次见纪晓芙对他笑，火光之中她鬓发微乱，脸颊泛着微红，眸子清亮，却是这几日来不曾露出过勃勃生机。他微愣了一下，纪晓芙身后的火光映在他眸里，忽明忽暗，似缥缈着莫名的情绪，竟看不分明他眼底一瞬而过的温柔。
雁行门五人被他点了穴道，尽皆不能动弹，青衫少年却笑得越发喜悦，道：“杨左使之剑，名不虚传。”
杨逍微扬眉头，道：“杨某行走江湖，未曾用过剑，何来‘名’？”
少年被他堵了一句，却面不改色，仍旧笑道：“见一而知其万千，久闻光明左使武功卓绝，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剑法自然也是极其厉害的。”
纪晓芙看那少年神色颇有些古怪，心道雁行门高手对他言听计从，自然在天魔宗中身份极为贵重，方才看他与人交手，剑法实在不弱，天魔宗中的高手却没听过有这么一位。天魔宗在峨眉山左近，所以纪晓芙对他宗内高手也略知一些，竟没听过如此年轻又位高权重的一个人，不禁纳闷。
她正思量时，忽听人道：“杨兄剑法精妙，虽是比剑，却是杀伐决断，意境高远，关某钦服，”说话的是关山雪，他拄长剑而立，温声道：“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关某剑法虽粗陋，却还需领教一二。杨兄，请了。”
他说话间对杨逍极为尊重，言下之意受人之托一定要取那宝珠，与杨逍一场比试却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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