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
（因）
温城的春。
桃花灼灼地爬满了温城川花小学的校园，小姑娘嘴里叼着彩虹色的棒棒糖：“姑姑，那个人是谁？”
她漆黑的双目看着坐在窗边的少年，转了转小手里的棒棒糖，用棒棒糖点点那个方向，甜甜地仰头问吴鸾。
吴鸾顺着小姑娘的视线看过去，小少年低眉垂目，坐在窗口，像漫画书里的镜头。
深知小姑娘心思的吴老师哭笑不得：“你为什么一眼就看到他？”
“嘻嘻。”
吴老师说：“那个是姑姑隔壁班的学生。”
小姑娘挣脱吴老师的手，一蹦一跳地朝白衣少年跑去，她趴在窗口，歪着小脑袋看他：“嘿，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并不理她。
“你是哑巴吗？”
“为什么不说话？”
“觉得我烦人？”
“我漂亮吗？”
她当然漂亮，这不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的事吗？
所以其他同学都围上去，说：“不要和他说话，他是个怪胎。”
小姑娘漆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下看向说话的男生，一下又看向坐在窗口一动不动的少年。少年白色的衣服上沾着一些污渍，像是菜汁。
她咬着棒棒糖，没有继续问话。
反倒是那几个男生一直在和她聊天。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你是哪里人啊？”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年，吴云歌七岁，父母重温蜜月期去了，将她丢在在川花小学当老师的姑姑家中。身为一个经常迟到早退的“问题学生”，吴云歌干脆翘了课也来“度蜜月”。
姑姑带的三班，在一楼。
一楼有大大的花坛，花坛那边便是种满花木的校园大道，她最喜欢坐在草坪上，靠着树晒太阳。有时候还会趁保安不注意爬到树上，坐在树枝上看着二班的学生——那个穿着白衣服的、总是低着头看书的少年，他有好看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他总是一个人，既不和女生手牵手一块去厕所，也不和男生肩并肩一块去打球。
哪怕她年纪再小，也知道少年的这种情况不对劲儿。
他没有朋友。
她想起自己的两个好朋友，聪明高贵的叶苏，迷糊可爱的叶安安，她们并称三剑客，共享一条HelloKitty的裤衩，虽然她们并不喜欢一起手拉手一块去厕所。
吴云歌知道，小朋友没有朋友是会过得很辛苦的。
桐花小学也有像他一样可怜巴巴的小朋友，妈妈说：“他们在孤立那个小朋友，你也不能这样。”
“什么叫孤立？”
“就是不和他玩，还欺负他。”
“我一定不会欺负人。”
吴云歌终于发现那些男生也在欺负少年了。
他们趁他去上厕所的时候把他的饭盒打开，从花坛里摸来了沙子搅拌进去了他的饭盒里，少年愤怒地问他们是谁做的，却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头破血流。
吴云歌冲过去一脚踢在一个挥拳头的男生屁股上。
“你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她拉起少年的手就怕跑，身后的人喊：“姓曲的，你就躲在女的身后吧，孬种！”
少年没有吃午饭，她也忘记了去姑姑办公室拿自己的饭盒，两人一路跑出校门，躲到了一家小卖部。
“饿了诶，你吃东西吗？”
少年摇摇头。
吴云歌双眼一亮，哎呀！有反应欸！不是木头人！
活的！漂亮的！
她嘻嘻笑着：“你是不是没带钱啊？”
少年微红了脸。
她笑嘻嘻地在大大的兜兜里翻找着，发卡，头绳，润唇膏，游戏机……
少年：“……”你是多啦a梦吗？
终于，她摸出口袋里的一块钱：“有钱！”
小卖部的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要买什么啊？”
“嗯……”她皱眉，弯起双眼，“两盒泡泡糖！”
“……”
最后她买了两盒泡泡糖，将一颗塞到少年唇边：“给！”
“我不吃。”他低低地说。
她将那颗糖塞进自己嘴里：“哇，你会说话啊！你声音可真好听。”
妈妈说夸奖一个自卑的人能让这个人慢慢找回自信。
所以她努力地当一只舔狗！
少年瞥了她一眼，脸红了，果然找回了那么点自信。
“你……咳，真的觉得我的声音好听吗？”
“真的呀。”就是老颤抖，一听就知道平时很少说话。
两人坐在小区的秋千架上，她晃荡着小脚丫，小皮鞋偶尔在地上一蹬一蹬的：“甜甜地呢——啵——”
她吹破了一颗鼓起来的泡泡，小手一摊，彩虹色的糖果出现在手心，递到了少年面前：“好吃。”
少年终于慢慢伸出手，拿起糖，塞进了嘴里。
“好吃吧？”
甜腻腻的滋味从舌尖传来，其实并不怎么合口味。
少年点点头：“嗯。”
“你吹泡泡啊。”
“怎么吹？”
“我教你哦。”
“啵——啵——会了吗？”她撅着嘴。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脸色更红了。
……
一整个下午，两个人吹完了两盒泡泡糖。
夕阳染红半片天空，吴云歌跳下秋千，把游戏机塞进包包里：“我要回家啦。”
她一张小嘴已经吹泡泡吹肿了，反观少年的嘴唇，也是一模一样的红肿。
吴云歌指着他的嘴巴，哈哈大笑：“你的嘴唇像被我亲了一口。”
“……”
吴云歌蹦蹦跳跳地离开：“明天再一起玩。”
吴云歌回去的时候，吴老师已经找她找疯了：“你去了哪里？嘴唇怎么这么肿？是不是又对漂亮小男孩耍流氓了？”
“没有啦，你这个总爱胡思乱想的女孩子。”吴云歌拉住吴鸾的手，人小鬼大地摇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啦好啦，别生气啦，我们回家吧。”
此时，温城川花小学外，一个年轻男人笑眯眯地将糖果递给一个精致如同洋娃娃的女孩：“给你吃棒棒糖。”
“我妈妈说，不能和给我糖的陌生人走。”
“可我不是陌生人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牵起女孩的手，上了私家车。
**
这是吴云歌离开爸妈的第三天，但她已经习惯了放养的生活。
从小到“大”，她的父母都是别的小朋友心中的“别人家的爸妈”，事情不多、不骂人、零花钱还给得多，家长会从来不和老师一起骂小朋友，还维护着她，简直活成了万千小朋友心中的“模范爸妈”。
小朋友说：“这才是家长！这才叫会带孩子。”
小朋友们都羡慕她，其实不是这样的。
父母恩爱是恩爱，但恩爱是属于他们的，她只是他们闲来无事产下逗乐的宠物，敷衍一下社会和国家，他们想起来时才逗弄一下她，但绝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想不起她。
所以他们给她钱，让她一个人爱呆哪儿呆哪儿，维持着基本生命活动就可以了。
吴云歌心知肚明。
但她丝毫不介意。
因为她坚强，她牛B。
就像这种时候，哪怕心里想得死去活来，她也没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失态给抛弃她度蜜月去的父母打电话——就是生闷气了。
闷葫芦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看《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唉声叹气：“唉，围裙妈妈真贤惠，为什么我妈从来不做饭。”
吴老师从厨房应声：“我嫂子不做饭的啊？”
“你哥做饭。”
“我哥那手艺做饭能吃？”
“看来他以前在家从来不做饭。”
吴云歌又叹气：“唉，大头爸爸总是挂念小头儿子，小头儿子好幸福啊。”
“我哥不挂念你吗？”
“三天了，连个电话都没有。我可能是捡来的小孩吧。”
“又胡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外婆、你奶奶、你爸都在旁边，你爸还录像了，你肯定是亲生的。”
“……那个录像我偷偷找出来看过十几遍了。”
“哎？”
“姑姑，你这么笨，会不会教坏小朋友？”
吴老师终于反应过来：“……那你就不会给你爸爸的传呼机呼个信息去啊？姑姑把传呼机给你拿来。”
吴云歌立刻：“哼！我不！”
吴老师：“……”还耍上小脾气了哈。
厨房里的糊味焦味一阵阵传出来，吴云歌一忍再忍，想到等会儿即将用来果腹的那一坨坨东西，终于忍无可忍，她擦了擦眼泪。
宝宝心里苦啊，爹不疼娘不爱，姑姑做饭还不好吃，还不如在外流浪。
吴老师的黑暗料理终于搞完了！
吴老师兴冲冲地走出来，被盘子烫到的手指捏了捏耳垂：“吴云歌小朋友，请你放下遥控器过来吃饭。”
吴云歌小朋友扭头看了看桌上的菜：黑漆漆的红烧肉、糊了的白菜蛋汤、烤焦的鱼、干巴巴的粥。
“……”
她真诚地建议：“姑姑，我今天想吃泡面。”
“……”
吴老师从厨房端着泡面出来的时候，听到吴云歌一边哭一边偷偷地打电话：“……哇！妈妈！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你快回来！吴老师做菜可难吃了！我要饿死了！”
“……”这个小讨厌鬼！
“你不爱宝宝了吗？宝宝不是你的心头肉吗？”
“让你的老公我的爸爸滚远远点！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玩！不负责任！”
“爱你妈妈，你是世界上最美丽可爱的妈妈！等你回来哟！”
……
算了，吴老师心想。
那日晚，《温城晚报》、《温城新闻》等诸多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寻人信息。
张氏集团董事长孙女张锦瑟，年12，在小学门口走失，走失时身穿蓝白色校服、蓝色皮鞋、蓝色帽子，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眼角有一颗淡淡的痔。
那则报纸被吴老师压压在了盘子下面，吴云歌哧溜哧溜吃着泡面的时候只是溜了一眼。
这个世界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无数种生离死别、天灾人祸，谁又会真的去关注这些东西？一个眼神都带不起半分涟漪。
吴云歌只知道，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和她约好一起玩的漂亮男孩子。
半个月之后，温城火车站，张才鸣在火车站接到了南衡。
这离他们上次见面不过才三个月，南衡骤然发现上一次见到时还精神奕奕的张才鸣竟憔悴至此。他想起前段时间张家的事，不由低声问：“张老，您的外孙女还没找到？”
张才鸣道：“小南先生，老朽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一年，南衡才从国科院博士毕业，年纪尚轻，手里握着代号为“人间英雄”的特级项目，出任温城第一任特殊部门部长。
正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那时的南衡以为自己手里握着整个世界。
他说：“我来温城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这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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