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6

　　星夜沉沉，房间里早已点上烛火，幽光如炬，清凌凌的印着屋内的一桌一木。凌飞霜沐浴完后，换了衣服，披着头发坐在铜镜前，她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镜子中的她也摘下面具，她伸手抚摸，打量着铜镜，铜镜里的那个模糊身影也在打探着她，她咧嘴一笑，镜中人亦笑，她皱眉，镜中人亦如是。

　　凌飞霜望着镜子里那模模糊糊看得不真切的自己，心神一片迷茫。这些年来，她几乎从不照镜子，对于外貌从来没有过多的关注，甚至不在意自己是否美丑，也不在乎别人的讨论。

　　可是，自从知道司明喻是十几年前所救的男孩之后，她突然恐慌了，仿佛往日里的她拼命掩盖的伤疤在一瞬间被人揭开，再一次受到别人的指指点点，过去因外貌所遭受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展现在眼前。甚至在看到司明喻的时候，她心里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要是自己是个漂亮的美人就好了！漂亮就不用遭受别人嘲笑，漂亮就不会被人指点，漂亮，大家都会温柔以待！

　　她知道相貌这件事是爹生娘养的，自己也没办法决定。以前爹爹在世的时候也常说，相貌不好没关系，只要努力提升自己，有实力后，自然有大把的人喜欢。你看看我，再看看你娘，就知道为父说的是不是真的。

　　凌父一直将凌飞霜当作男孩子来养，一切都以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准来要求她，若不是有凌母多次在旁边阻拦，凌飞霜现在估计都还会以为自己是男孩子。

　　年幼的凌飞霜对于父亲是盲目崇拜的，自然他说的话都会信以为真。直至后面，离开了村子，她慢慢长大了，她才知道父亲说的话，对于身为男子的人来说，是正确的。对于女子来说，容貌高于一切。

　　但她，仍是按照凌父的教导，努力去做任何事，努力去提升自己。因为，她始终相信，总有人不在意外貌，会只因为她是凌飞霜，所以喜欢她。就像娘亲对父亲一样，从来不嫌弃父亲一分一毫，即使父亲进山十几天，回来的时候满脸络腮胡，浑身上下不仅有股臭味还脏兮兮的，娘亲也只会欣喜地迎上去，抱着父亲温婉地笑。

　　凌飞霜望着那烛台上跳动的烛火，忆起双亲还在世的情景，眼里慢慢有了神采，脸上也缓缓地绽放出笑容，对于相貌的那点不甘早已荡然无存。

　　*

　　“叩叩叩……”房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凌飞霜的回忆，门外传来轻容的声音，“主人。”

　　“进来吧。”凌飞霜拿起放在一旁的面具重新戴上，这才转身走到一旁的桌子前坐下。

　　轻容端着托盘推门而入，见凌飞霜端坐在桌前，脸色浮起一抹笑意，“奴家备下了一些茶点，主人可要尝尝？”

　　凌飞霜看着轻容将茶水和点心一一摆上，茶香四溢，茶点小巧玲珑，精细雅致，只看一眼，就勾起了凌飞霜的食欲。

　　“一起？”凌飞霜笑看了轻容一眼，斟了两杯茶，两人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感觉。

　　“自然。”轻容收起托盘，在一旁坐下，脸上笑意更深，“主人今日与霁公子出去放河灯开心吗？”

　　“嗯。”提及霁风月，凌飞霜脸上的笑容更大，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微微露出洁白的贝齿，她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开心地笑，以至于轻容都不知道原来凌飞霜的嘴角两边都有小小的梨涡。

　　轻容像发现了新奇的事情一样，张着口，眼珠子直盯这那两个小巧可爱的梨涡，再也转不动了。

　　凌飞霜被她看得后背发毛，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脸色有东西？”

　　轻容这才回过神，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似的，忙转移视线，四处张望，就是不敢再看凌飞霜一眼，“没，没有。”

　　待她目光触及了那端端正正放在梳妆台旁边的荷花灯时，面露了然，担心凌飞霜追问刚刚的事情，忙转移了话题，　“主人，这河灯，怕不是霁公子送的吧？”

　　凌飞霜很坦然的点了点头，　“是啊，这是楼主送的呢。”

　　“看着很是精致。”轻容诚心称赞道。

　　她与凌飞霜一般，根本不在意这河灯是在中元节用于指引亡魂通往往生之路，放在房中不吉利。只将它当做一件普通的东西，因为赠送者而赋予它不一样的意义。

　　因此，轻容没有劝凌飞霜将荷花灯拿走，反而积极出谋划策，“不过放在房中久了怕是会落了灰尘。奴家明日去取一块薄纱将它罩上，既可以防止落了灰尘，又可以护住这河灯，主人觉得怎么样？”

　　凌飞霜自然极力赞同。

　　“那，主人跟霁公子坦明身份了吗？”轻容问。

　　“没有。”凌飞霜抚了抚脸上的面具，低落地说道：“还未找到机会。如今，我也不确定该不该跟他说明我的身份了。”

　　“为何主人会有这样的想法？”

　　“毕竟，我容貌有缺，世人又多爱美人。我担心楼主他……唉。”凌飞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轻容美目都瞪圆了，“主人容貌不差，也称得上国色天香，为何总是这般看低自己？”

　　她说得万分肯定，反而引起凌飞霜的怀疑，“你又没见过我的样貌，为何这般肯定？”

　　轻容一愣，打了个哈哈，“奴家只是猜测而已。但是……主人可愿意让奴家看看主人的容貌？奴家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主人能摘下面具，让奴家好好看一眼主人的真实样貌，不知主人能满足奴家这一点小小的愿望吗？”

　　“这……我，怕吓到你了。”凌飞霜犹豫了。

　　“奴家就看一眼。好不好嘛？”轻容坐到凌飞霜身边，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道，“就一眼。主人就满足奴家这一点点小愿望吧。”

　　“好……吧。”凌飞霜艰难地答应下来。

　　若是在往常，凌飞霜绝对不会答应。不过，今日再遇到司明喻刺激她想起了过往，虽一开始对于相貌有些不甘，但她本性豁达通透，倒是很快就想开了，相较于以往，对容貌美丑更加不在意，左右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还不如坦然应对。若不是怕吓到人，她都会决定从今日以后都摘下面具了。

　　凌飞霜轻抚着覆盖在脸上的面具，伸手解开耳后的暗扣，将常年覆在面上的面具揭下。

　　轻容小脸紧绷，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般……

　　她握紧了双手，手心出汗，湿腻腻的，但她毫无察觉，只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凌飞霜。

　　“我……吓到你了？”凌飞霜紧张地看了轻容一眼，不安地垂下眼睑。却不知她这一眼，眼波流转，勾魂夺魄，配着那略显的一丝绯红的脸颊，以及烛光照耀，竟是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怎么可能！”轻容摇头，不好意思道：“奴家只是看痴了。主人的容貌便是身为女子的奴家看了都忍不住动心。”

　　凌飞霜只当她在安慰自己，腼腆地笑了一下。

　　她肌肤如脂，眉若轻烟，清新淡雅，美目流光，水色潋滟，柔顺的青丝垂至纤细腰间，带着几分散漫，又有几分清冷傲气。这勾唇一笑，更衬得她眉眼如画，风华无双。

　　轻容心头涌动，既因凌飞霜的容貌而震撼，又为她生得一副好相貌，霁风月见了定会喜欢而开心，但是，又想到自己那一桩赔本买卖，顿时心痛不已，她展开双臂紧抱住凌飞霜，哀嚎了一声，“主人，奴家早就应该知道主人对奴家总是有求必应，早就应该知道主人貌美如花，是完美无缺的，不该轻信那逍遥仙啊！”

　　“逍遥仙？”司明喻不是四处都找不到他吗？

　　“就是主人的好友，司明喻的侄子。那日奴家与裴九去劝五叔搬来同住，回府的路上就遇到他了。他告诉奴家，有人正在追杀他，恳求奴家带他进府，为他提供个栖身之所。非亲非故，奴家自是不愿。结果，他问奴家，有没有见过主人的相貌，想不想知道主人是何模样，说他曾见过主人的真实样貌，如果奴家收留他的话，他便绘出主人的样貌……”

　　凌飞霜一直以戴着面具示人，又常自嘲貌似无盐。轻容便以为凌飞霜真的容貌有缺，就算她再怎么好奇，再怎么想知道凌飞霜是何模样，她都拼命按捺住内心的想法，不敢开口央求凌飞霜摘下面具给她看看，唯恐会触碰到凌飞霜内心的伤口，使凌飞霜伤心。

　　如今，逍遥仙一说见过凌飞霜的容貌，轻容的好奇心就再也压不下了，当下便同意了逍遥仙的提议，将他藏匿起来。也正是因有了逍遥仙的画，轻容才知道原来凌飞霜长得好看，但是也变得更加好奇，更想亲眼看看凌飞霜真实的样貌，因此才会在刚才鼓足了勇气，趁机提出让凌飞霜摘下面具。这才知道，原来逍遥仙那厮画得根本不像，自己被忽悠了好几日！还为了替他遮掩行踪白白费尽心力！

　　司明喻为了找逍遥仙日夜奔波，不想竟是轻容将逍遥仙藏起来，而事情的起因竟然就是自己！

　　知道了来龙去脉的凌飞霜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最后将他藏在哪儿了？”

　　“主人不是说少了一名说书先生嘛，奴家便让他到咱们酒楼里说书去了。”

　　“……”难怪当初轻容说她有说书先生的人选，原来……是自己大意了！

　　真是阴差阳错。凌飞霜扶额，她想了想，对轻容解释道：“那些并非追杀在追杀他，而是司明喻安排的护卫，要护送他回家的。不想他半路逃跑，明喻这段时间正四处寻他，都急得找风月楼帮忙了。不想却是你将他藏起。明日你与我到明喻府上，将逍遥仙的藏匿地点告诉明喻，好好向他赔罪。还有，不许去向逍遥仙通风报信。”

　　轻容闻言，眨了眨眼，明白自己被逍遥仙忽悠了，原本因透露逍遥仙行踪而产生的一丝愧疚也在瞬间消失无踪，她十分乖巧地冲着凌飞霜甜笑，“奴家都听主人的安排。”

　　就算主人不说，奴家也要找他算账，明明主人生得这般貌美，他却画得一点都不像，还不如主人原本相貌的三分之一！”

　　轻容心里暗忖着。

　　*

　　轻容刚出了凌飞霜的院子，便在拐角处遇到了裴九。他靠墙站着，头发上，肩膀上，隐隐有些湿意。

　　更深露重，想来站了有一段时间了。

　　“你这么晚不休息，站在这儿作甚？”轻容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问道。

　　“等你。”

　　这段时间，裴九总是想起巫铃离开时那看着众人怨毒的眼神，心里莫名不安，父亲与主人的武功远在巫铃之上，他是不担心的。但是，轻容不一样，她从未练过武功，他担心她遇到巫铃，担心她出事。

　　裴九一手接过轻容手上的托盘，一手牵着她缓缓往前走，见轻容脸色微红，任由自己牵着走，没有像往日那样挣扎，他的眼底有了一丝笑意，只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让两人可以再多相处一会儿。

　　他却不知，他与轻容这般两情相悦，甜蜜蜜的情景完全被霁风月看到并且误会了！

　　霁风月趁着夜色，去了风月楼一趟。没想到，一回到凌府，刚准备跳下院墙，就看到裴九与轻容手牵手经过。

　　他身形一闪，落在暗处的古树上，将自己隐匿起来。看着裴九满眼温柔地注视着轻容，霁风月瞳孔微缩，眼里隐隐泛起一丝冷意，眸色越发暗沉，心内是莫名升起的怒意。

　　裴九，他竟敢欺骗凌飞霜？！竟敢负了她？！

　　霁风月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已经一片平静，心里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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