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听说

　　踢踢踏踏，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贵妈妈来看菱姑娘啦？”声音清脆，应该是发现自己流血牺牲的救命恩人。

　　“小丫头倒是机灵，菱姑娘怎么样了？”

　　“还没有醒，不过昨儿畸笏先生说了，菱姑娘根骨健旺，精神饱满，受伤虽然凶险，但是应对得当，处理及时，已经没大碍了。只是头部受到重击，一时眩晕昏迷，随时都会醒来。”

　　“你倒是记得周全。可怜啊！好好的就遭了这无妄之灾，眼前的是把命给救回来了，这将来啊还不知道怎样呢？”

　　“妈妈仔细脚下。”

　　一时打帘声，开门声，连着杂乱的脚步，带着凉爽的空气冲进了屋内。香菱在昏暗中趴着不动，有人来到炕前，似乎想要揭开被子给贵妈妈检视。

　　“快别介，我们身上冷，她又没穿着，别又冻着了反是我的不是了。昨个儿我绊住了，怎么就打成这样？”

　　“妈妈且坐下来喝口茶”

　　“还不都是那位闹的，妈妈也知道我们家的少爷手下哪有什么轻重，那么粗的门闩没头没脑就打下来。我一看不对，就赶紧着跑去找太太，回来就看菱姑娘躺在地上，脑袋边一滩血。我赶紧叫起来，不得了要出人命啊，可怜我们太太气的慌了神，手指着少爷哆嗦着说不出话。幸好是小姐也来了，吩咐大家都做起来，连那两个搅屎棍也都收拾妥帖了。”

　　“小姐冰雪聪明，通达了悟，胸中自有沟壑。日后不知谁有这个福气了。”

　　“小姐当然是…金玉良缘啊，和尚说的，和尚可是神仙啊，能救命的，昨儿和尚还来救了菱姑娘的命呢。”

　　“姻缘的事谁能说定，我看小姐正是为了这金玉的事日夜烦恼。和尚的话先说不一定就准了，想你也看得到这二玉情同意和，小姐岂会做那棒打鸳鸯的事？再说小姐相貌品性谁个不爱？哪有上赶着倒追的道理？可是我们太太却认准了姨太太的话，一门心思要结了这亲。我看啊这选秀也就是个由头，也不见出钱使力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也没可能中选，带小姐来给老太太相看才是正经，断没有自己的房子不住，住亲戚家的道理。姨太太当然希望和我们结亲，这一下他们一家子可不都是王家人了。可是姨太太再当家也越不过老太太去，为公为私老太太也不会聘了我们薛家，就是小姐再优秀也不能够。老人家看儿女亲家那看的是家族联姻，既要对家族有助益，又要让家庭和睦，阴阳平衡。老太太原本儿是要定林家的，偏生的林大人又去了，平白少了一个大助力。史家倒是好，又是老太太的娘家，不成想又被叔婶先定了人家。我看啊老太太最终还是选林。老太太和姨太太顶牛呢，可是林小姐等的起，我们小姐等不起，我们小姐眼看着已有十七了，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小姐身份尊贵，相貌又好，性子又和顺，为人做事更妥当服帖，真是人见人夸。我就以为那是神仙过的日子了，没想到也有这些个烦心事。”

　　“小姐兰心蕙质，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自己开口的道理。这眼看着一天天的大了，你看小姐这两年愈发陈静贞闲，不愿多说一句多走一步，也是希望太太能明白过来断了念头。这些个奶奶太太们的事情原没有我们插嘴的地方，还是说说菱姑娘吧，你不是说畸笏先生给治好的吗？”

　　“哎呀，事件可复杂了。昨儿吧，小姐让他们去找大夫，门房的小福子慌里慌张地就跑去了，在脂砚斋门前遇到一个老骗子，自称风水岐黄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叫做什么兰墅先生。只听闻也能治病就拉了来，谁知见了菱姑娘也不号脉也不问诊，开口就说寿数以尽，生魂离体，了无生机了。”

　　“我呸！这种江湖术士惯会危言耸听，就该打出去！”

　　“我也这样说，可小姐说能人异士不可轻言侮辱。还说什么道家《云笈七签》有云胎光，幽灵…啥啥的，又说那兰墅先生是个游戏风尘的得道高人，还给封了二两银子谢仪。”

　　“然后就是神仙和尚来了。神仙和尚真是神通广大，料事如神，早算准了菱姑娘有此一劫，特意赶来相救。我们都懵懵懂懂的呢，那和尚就跑了进来，伸一根指头就把菱姑娘救活过来了。只是这和尚长得实在磕碜，我偷瞄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丑的太怕人了。可小姐让我们不要怕，说这其实都是神仙的法术，能人异士要么极丑要么极美，美的望之一眼就神为之夺，而心生敬畏不敢细看，丑的也是一定丑的惊心动魄，让人心生厌恶而不敢多看。每每又做放诞不羁之状，口出惊世骇俗之语，把人的好奇心又勾引起来，滚滚红尘中又有许多烦事所扰，那有灵性之人难说就顿悟了。”

　　“你是叫榛儿吧？难得这一串子话还记得这么清楚仔细。你现在是跟菱姑娘吗，可愿意跟我到外院做事？”

　　“妈妈能看上榛儿是榛儿的福分，只是现在菱姑娘伤成这样，我怎么能丢开手，便是安排了别人我也不放心。”

　　“你且放心，当然不是要你现在就跟我走，总要等姑娘大安了，我再和姑娘说了，姑娘同意了才会要你。”

　　“谢谢妈妈能看上我，如果能跟着妈妈学些个眉高眼低的就是榛儿的福分了，不过菱姑娘怎么办呢？”

　　“这个家是越来越不省心，现在里里外外都小姐帮衬着，眼见着小姐要出阁了，以后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了。哎呀，不说他了，我们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后来怎么样了，那和尚怎么就把菱姑娘就救活了？”

　　“原来吧我抱着菱姑娘的，才刚那个兰墅先生的话虽可气，我却知道他说的是实情。那时候菱姑娘全身软倒，已经没有了心脉了，连喘气都没有了，我抱着都觉着她身子渐渐发冷没热气儿，我心里只想哭，菱姑娘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这时候那和尚就跑进来了，也不念经也不做法，右手一伸，那食指就霍地点在了菱姑娘的额头眉心处。我只觉得菱姑娘全身一紧，手脚竟有轻微扬起，一下子心跳也有了，呼吸也有了，整个儿就是大活人了。”

　　“不过这和尚忒贪财，开口要一百两银子，小姐大方给二百两，和尚又打蛇随棍上，说给小姐的方子值千金，这下莺姐姐不干了，让他爱要不要。莺姐姐可真厉害，连神仙都敢得罪。”

　　“这其实是小姐的意思吧？”

　　“小姐可没这么说，小姐还骂莺姐姐不可冲撞大师呢。”

　　“小姐不过是借莺儿的口罢了。你想啊和尚要千两黄金，总不能就给了他去，不说没有这么多金子，就是有也不是这么个花法。但是这话不能小姐来说，明白这个道理吗？我们做下人的就是要和主子一条心，主子没想到的我们要想到，主子想到了不能说的我们要替主子说了。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你也是知道的，况且丫鬟奴才的命都握在主子手里，只有主子好了，大家才能好，主子不痛快了要打要杀也就是一句话儿。看看菱姑娘，也算是半个主子了，还不是打去了半条命。”

　　“呀，我还以为莺儿心直口快，嘴里没个把门的，得罪了神仙可不是玩的。那和尚可不也是恼了，嘴里只说要送个益气丸给莺姐姐。我就在旁边看的明白，和尚披一件黑乎乎的袈裟油光锃亮，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伸手在胸口扣扣索索，莫不是在搓油泥？好一会儿才掏出来，摊开手掌，手心里卧了一颗黄豆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直送到莺姐姐面前，要莺姐姐吃了，莺姐姐嗷地一声，跑出去就吐了。那和尚突然捏住了菱姐姐的下巴撬开嘴，直接就把那团油泥塞进来菱姑娘的嘴巴里。哎呀，千万不要被菱姑娘知道她被吃了那东西，太恶心了，想起来就泛呕。想是知道做的太过，和尚袈裟一扫，就袖了那两百两银子，踢踏着扬长而去。”

　　“你不要嫌那东西腌臜，菱姑娘吃了，那是她的造化。神仙身上的东西拿都是有讲究的，驮唐僧的白龙马的尿浇到花儿草儿也都变成仙草了，你没听说过“那些个口齿伶俐的媳妇太太可不是吃了佛前供了的圣水的”，你这小丫头叽叽呱呱的倒也口齿清脆，也是喝了猴儿尿的吧？”

　　“哎呀，妈妈怎么编排起我来了。我可不敢去冒尖出风头。像我们屋里这位才貌双全，偏偏又心眼儿实诚，可不就招了人的眼。现才算躲过了一劫，前面还不知多少坑儿绊儿的呢，我们啊能有个善终就烧高香了。”

　　“你也不必咒菱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吉人自有天相，这可不连神仙都来相救了。”

　　“那和尚去后，门房的平叔又领了一位先生来。这先生也不是正儿八经悬壶济世的医生大夫，不过他在都中也是一号人物。自幼任性豪侠，广交了一帮些朋友。后于脂砚斋闭门读书，博学杂记，隐成一家，大家都称他畸笏叟，连小姐也略知其人。这畸笏叟真有些本事，过来就号脉，左手号了换右手，右手完了又换左手。然后就说起来了，什么左寸右寸，左关右尺，什么沉数，什么虚滑，又什么气虚生火，肝滞血淤，心经肺经，啰嗦了一车子话。小姐就问治不治得？要吃什么药？那人才道：“性命无忧，家里的棒疮药是极好的，按时涂了即可，另只需吃些益气补血养神调经的方子。”一时写了方子来，小姐就令按方子抓药，一并封了二十两的谢仪。这畸笏叟甚有骨气，只说“原为救死扶伤而来，现人无大碍，未曾施以援手，当不得谢”竟不受辞了去了。”

　　“你小蹄子也是眼皮浅，这个不受银子就是大好人，那兰墅得了二两银子就是骗子。那和尚拐了二百两跑了，可不成了妖精？我出来有些时候了，一家子里里外外的，可有的烦乱，我且回去，这里还烦你受累多照顾些。”

　　“那是妈妈能者多劳，这家里哪儿都离不开您，你去忙吧，这里有我呢。”

　　“这里小心照看着，怪可怜见的。”

　　“妈妈放心，我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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