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白驹过隙 1
“乐儿！乐儿！”/p>
“二哥儿，快醒醒啊！”/p>
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隐约还夹杂着滴滴答答的落水声。/p>
高洋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娄夫人焦急的面容和妹妹鸢儿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p>
“娘？！”/p>
高洋诧异的看向娄夫人，脱口低唤了一声，泪水已是止不住的淌了下来。/p>
母亲一把将他搂入怀中，温柔的抚着他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p>
头贴在母亲胸前，高洋这才现，此时自己竟是身在王府后园的回廊之下。/p>
廊外春雨沥沥，池中涟漪朵朵。/p>
回廊外，何伯在雨中撑着油纸青伞，正含笑看来，神情依旧是那般的和蔼、恭谨，一如以往般让他感到亲切、踏实。/p>
“娘，我怎会在此处？”/p>
高洋昂起头，看着母亲问道，任由母亲的泪水，滴打在自己的脸颊上。/p>
“娘也不知道，这两个月府里上上下下找你都找疯了！刚才，还是何伯在此处现的你，可娘和鸢儿却怎么也唤不醒你，娘……娘险些以为你……”/p>
娄夫人说到此处，双眼又是红了，刚刚褪去的泪水，又漫涌了出来。/p>
“什么？！竟已过了两月？！”高洋闻听此言，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明明记得自己下到冰宫之内，才不过一天啊？/p>
不过，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p>
高洋赶紧替母亲拭去泪水，搂过妹妹，安慰道：“娘，鸢儿，乐儿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们了！”/p>
娄夫人揽紧了他，痛哭失声。/p>
“对了”，高洋突然抬头问母亲：“突骑呢？！”/p>
却见娄夫人抬手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神容悲怆的摇摇头道：“他……没了！”/p>
“什么？！”这三个字，听在高洋耳中，如同五雷轰顶！/p>
娄夫人没再多说，默默的拉起他，撑开伞，牵着他的小手，来到冰园的青铜门前。/p>
再次站在这扇冰冷的铜门之前，高洋心痛如绞。/p>
他想起了那个血腥的夜晚，想起了那张憨憨的胖脸，想起了门缝外那最后一抹绝别的笑容。/p>
铜门，被仆役们无声的推开。/p>
门后不远处，一座新垒的青砖小坟，就那样孤零零的矗立雨中。/p>
“突骑——！”/p>
高洋悲呼一声，挣脱了母亲的手，冲入雨中，扑倒在坟茔的青砖之上。/p>
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他的身上，很凉……湿透了内衫，冰冷剌骨。/p>
他的手同样很凉。/p>
心，也冰冷得没有了一丝温度。/p>
他颤抖着探手入怀，取出了黑衣领那两只已经有些黑的耳朵，郑重的摆在了小坟前，重重跪下，无语泣泪。/p>
胸口传来阵阵绞痛，那是？/p>
是心在疼。/p>
原来，心真的会疼。/p>
“突骑……你起来，我活下来了！我还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讲……我答应你的烘糕宴，你还没尝到呢。你起来啊？一共有二十二种烘糕……”/p>
高洋嘴中喃喃的念着，最后泣不成声。/p>
身后传来了母亲和鸢儿低低的抽泣。/p>
丝雨如泪，青天似墨……/p>
一个月后，/p>
高丞相终于与元修开战了，双方决战于洛阳城外，高洋也随着兄长，来到了战场。/p>
中军大营外旌旗蔽日，鼓角震天。/p>
惨烈的攻城战打了足足三十余日，城下尸积如山，城墙如被血浣。/p>
城，终于破了。/p>
他看见，二爷高昂，挥舞着长槊望天嘶吼！一骑当先，杀入了城中。/p>
他身后，蹄声如雷，无边无沿的披甲骁骑如惊涛拍岸，紧紧相随。/p>
他看见，父亲拨出了长剑，兄长胯上了战马，身边立时“杀！”声震天。/p>
无数的人潮，状若癫狂的举枪嘶吼。如蝼蚁般，层层叠叠的蜂拥向那小小的城门。/p>
突然，/p>
他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走上那浓烟滚滚的巍峨城头，身披皇袍，长飞散，高举着一柄染血断剑，指天怒问：“为——何——不——佑——？”/p>
一个一袭白衣的娇弱身躯，被他从城头抛落，缓缓下坠，如流莹，似落花……/p>
“雩儿——！”身后传来母亲惊骇欲绝的悲嘶！/p>
高洋的眼前泛起一片血红，手足俱颤，胸中只觉一股冲天的悲痛和愤怒无处撒泄，胀得耳鼓嗡嗡作响。/p>
“杀！！杀光他们！”/p>
他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大吼着，举起了那柄从黑衣领手中缴来的锋利弯刀，也加入到了面前那狂暴的人潮，冲向城门……/p>
城里，/p>
已是满目疮痍。/p>
这座名满天下的千年古都，只剩下了遍地残垣。/p>
他看见，一只独眼野狗，正叼着一只小小的手臂，快的钻进了一片废墟。消失前，朝他投来的一瞥，透露着无尽的恶毒与凶残。/p>
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正紧紧抱住父亲麾下一名士卒的腿，嘶声哭嚎着，那士卒手中的长枪，却仍是毫不留情的剌进了女孩身旁一名妇人的身体。/p>
不远处，一名鲜卑军士纵马而来，正狞笑着驱赶着胯下高大的西域战马，向着面前地上哭爬着的一个婴孩踏去……/p>
“不要——！都住手！”/p>
高洋失声大叫着！却没人往他这里看上一眼，也没有改变任何结局。/p>
他失魂落魄的来到皇城方向，却见到无数浑身浴血的甲士，正簇拥在父亲马前，欢呼如潮。/p>
姨父段荣领着众多叔伯拥上前来，笑闹着，将黑色皇袍强行披在了父亲的身上。/p>
“万岁——！万岁——！”/p>
“万万岁——！”/p>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瞬间淹没了周围的一切……/p>
十数年光阴转逝，/p>
晋阳，早已成了新的皇都。/p>
父亲终于完成了江山一统，成为了天下的主宰。/p>
他看见，自己的家变得陌生了。/p>
那里，现在叫作皇宫。/p>
华门重重，殿宇层层。/p>
一群头顶白羽飞鹰盔，身披鱼鳞三段甲的高大胡兵，正凶神恶煞的拖着一名满身污血、头散乱的白老人，快步走向午门。老人抬头看来，高洋认出，那竟是何伯。/p>
“何伯——！”/p>
高洋失声高呼，却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兄长高澄，正身着黑色华袍，在一群黄门的簇拥下，从另一侧的宫廊下走来。他颌下不知何时竟生出了黑色长须，使他看起来更加的肃穆庄严，正微笑着向他伸出双臂。/p>
“大哥！他们……”高洋向高澄跑去，指着何伯的方向，刚一开口，高澄身后的一名黑袍黄门，却指着他怒喝：“大胆高洋！竟敢对太子无理——！跪下！”/p>
他惊怒的站住，难以置信的看着那黄门，又看向高澄。/p>
却见那平日一向容宠着自己的兄长，此时却面带微笑，在廊中负手而立，一语不。/p>
“太子赐酒——！”/p>
随着方才那黄门的一声尖声高喝，一小黄门手捧托盘，碎步而来。/p>
盘上的陶盏中，酒水浊绿，如同蝎液。/p>
身后响起了长刀出鞘的轻响。/p>
高洋猛的回头，却惊见不知何时，他身后不远处竟围上来层层叠叠的幽州铁卫，目光凶如恶狼。/p>
高洋惊骇莫名，扭头看向仍挂着和煦笑容的兄长，不禁手足冰凉。/p>
“报——！十万火急——！”/p>
一声尖厉的高呼，吸引了众人的视线。/p>
一名头顶白翎的值门羽林，正手举三角讯旗，高声尖叫着，跌跌撞撞的朝皇城大殿狂奔而去。/p>
“何事惊惶？！”/p>
兄长高澄高声喝止。/p>
那值门羽林躬身小跑到近面，匍匐于地，痛哭失声：“启禀监国，陛下大败！下落不明。天柱大将军高昂战死！鲜卑叛军昨克并州！南梁二十万人马已在京师三十里外扎营……”/p>
“什么？！”高澄一声惊呼。/p>
高洋面前的陶盏瞬间滑落，落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纷乱：/p>
他看见无数的宫人在四下惊叫奔逃；/p>
他看见不少平日谦恭卑微的黄门、宫女正在肆无忌惮的大肆抢夺宫内珍宝；/p>
他看见兄长如疯了般手舞长剑，点燃了皇宫正殿，披头散的缓缓走了进去；/p>
他看见楚楚动人的鸢儿衣衫不整的流着泪向他奔来，身后跟着两名满脸淫笑的高大胡兵；/p>
“鸢儿！”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眼前却是寒光一闪，/p>
他双眼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p>
……/p>
他被人从皇宫之中救了出来，/p>
是父皇身边最忠心的黄门令，褐白面，神情落寞。/p>
见他醒来，老黄门伏地痛哭，他的面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幽幽深山和一座破败的草堂。/p>
高洋扶起黄门令，相拥而泣。/p>
深山幽谷，花开花落，光阴流转……/p>
高洋学会了耕田，学会了牧羊，学会了劈柴，学会了纺织，学会了活着……/p>
他，成了一名垄下贱民，一个陌上农夫，/p>
没人知道他曾是皇子，也没人关心他的身世，/p>
英雄们都在忙着争夺天下，豪杰们都在自顾相互征伐，山下的村民们都在各谋活路。/p>
天下，仍是乱世，/p>
只有这深山幽谷，似被人遗忘，依然鸟语花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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